第77章 孙辈的故事 上

  这年重阳,会稽郡夫人谢道韫应太上皇帝之邀,上幕府山赴宴。
  太上皇帝早在登基之前,便于幕府山中修建了别业,就连最受宠爱的楚国长公主都诞生于此。
  不过那些已经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自从十几年前太上皇将皇位内禅给今上之后,便在此另筑宫室,号为西内。
  唉,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登高、插茱萸之类的体力活自是做不来了,也就喝喝小酒,拉拉家常,叙叙旧的样子。
  谢道韫年少时与太上皇后是闺中密友,还做过几年妯娌,她的三妹又曾嫁给过太上皇后的亡兄,关系自是亲厚。
  “令姜姐姐!”
  谢道韫一踏入宫门,太上皇后郗道茂便带着侍女迎了上来。
  太上皇后已年逾五旬,但保养得如同四十几岁的妇人一般,叫人羡慕。
  “臣妇拜见太上皇后——”她正欲行大礼,却被后者拦下。
  “令姜姐姐莫要埋汰我了,还是和从前那样,叫我葳葳吧。”
  谢道韫忆起了年少之时,林下风气,不觉眼眶一热,拍着郗道茂扶住她的手,连说了三声“好”字。
  两人挽着胳膊,打趣着说起了前尘,步入前厅,见到了太上皇帝。
  张大雍比郗道茂还要大上九岁,头发白了几绺,面上多了些许皱纹,和葳葳站在一起,也没从前那般登对了。
  但他的笑声一如从前爽朗:“一别经年,今日终于是见到谢女君了。”
  礼数不可废,她不过是前朝官员的遗孀,因与太上皇后的关系才得了郡夫人的封号,哪能因为二圣的高看而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呢?
  谢道韫于是挣开郗道茂的手,欲对张大雍大礼参拜。
  “哎呦呦,这可使不得,谢女君,你我皆是一把骨头的人了,你若是闪了腰,回头葳葳可不给我好果子吃。”
  张大雍一如既往的幽默,假装看不见葳葳的嗔怪,嬉笑间免了谢道韫的大礼。
  “葳葳,今日两个孩子会过来吗?不会就我们几个老人家吧。”坐下来以后,谢道韫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两个孩子却是说的今上和皇后,如今也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郗道茂双手合十:“继兴和润玉自然会过来,不过得等百官朝贺完以后,不光是他们,其余的小辈也要来看我俩呢!”
  儿女孝敬,子孙绕膝。这让后半身孤苦的谢道韫羡慕不已,并不由自主了想起了由自己抚养长大的侄孙女朝朝。
  “不仅如此,雨田和三女公子也要过来呢!”张大雍抚须笑道。
  雨田是他的师兄,三女公子却是谢道韫的三妹谢道粲。如今二妹道荣、小妹道辉皆已离世,谢家四姝只剩她和灿灿了。
  谢道韫当即梅开眼笑:“真假,她和雨田从大漠回来了?”
  “张达前段时间从长安传来消息,说他和灿灿已经启程了。”郗道茂笑道。
  不过这一对一路上游山玩水,能不能及时赶到还是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谢道韫的弟弟咸宁侯谢康也上了山。
  都是老相识了,张大雍照样免了他的大礼:“超度无须行大礼,今日来的都是亲戚,切莫见外,切莫见外!”
  谢康于是作长揖:“臣谢康拜见太上皇帝、太上皇后!”
  姐弟相见,自然是有千言万语要说,谢康问长姐身体是否还康健,谢道韫则问弟弟朝朝怎么样了。
  朝朝这孩子是族中孤女,谢道韫中年时在孙恩之乱中失去了全部子女,族人想她有个伴,便让她抚养朝朝。
  她与朝朝相依为命,祖孙情深。朝朝及笄后,她出于私心,又将其多留了几年。眼看就要误了出嫁的年岁了,方才把她托付给了弟弟谢康,寄养在他府上。
  “长姐安心,那孩子被您教养得极好,明事知理,又颇有几分咏絮之才,我们都很喜欢她。灵祐媳妇教她管账,她学得很快,不久就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谁能娶到她,可谓是天大的福份!”
  听到谢康这样夸赞一个年轻女孩,张大雍和郗道茂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原来他们口中的朝朝是谢康之四兄、散骑侍郎谢攸的孙女谢令思,其父即谢攸次子谢玙,其母卫秀出自河东卫氏,自幼父母双亡,幸得族人抚养至今。
  对于谢康对朝朝的夸赞,谢道韫却是清醒:“朝朝这孩子命苦,并无父兄在世,等你我二人离去之后,便失了撑腰的人,还是不要嫁得太高为好。”
  “谢女君这是哪里的话,朝朝父母都出自高门,又得你真传,嫁低了岂不是委屈了她!”张大雍听到此处,忍不住拍案道,“何必嫁个平庸的丈夫,在鸡飞狗跳中草草过一生?”
  谢道韫闻言,顿时面露尴尬之色,郗道茂知道丈夫踩到了她的痛脚,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虽然是书圣次子,兄弟也都是些灵秀人物,自身却是一个很平庸的人。
  郗道茂急忙出来打圆场:“若是令姜姐姐怕日后没人给朝朝这孩子撑腰,我回头便让继兴和润玉打个包票——还不行的话就直接找楚生——只要他在一日,便保朝朝一日,你看如何?”
  在太上帝后面前提携一下朝朝这孩子固然是谢道韫原本的打算,但如今郗道茂一下子拉上当今帝后甚至太子,却是叫她吓了一跳:“葳葳言重了,那孩子如何能劳烦太子殿下呢?”
  谢康的长女嫁了郗道茂的侄子,大家说起来都是亲戚,让当今帝后以长辈的身份关照下朝朝就可以了。若让太子这个平辈保她一世,却是有些不美了。
  “怎么能说是劳烦呢!”郗道茂苦笑道,“你是不晓得,楚生这孩子已经过了二十了,继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抱他在手上了。这几年继兴和润玉给他相看了许多家女郎,可是他敷衍来去,愣是没说过一个喜欢。唉,只怕我和大雍有生之年是抱不上重孙子喽!”
  这番话说得谢康眉开眼笑,他膝下没有亲孙女儿,若是朝朝能嫁进天家,自是再好不过了!
  可谢道韫却是愁眉不展,硬着头皮安慰好友道:“怎么会呢?葳葳且宽心,太子殿下一定会让你们抱上重孙子的!横竖就这几年的事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妇人的笑声:“哈哈哈,我的好长姐,不若把咱家朝朝给楚生那孩子相看一下。万一看对了眼,岂不是明年大雍和葳葳就可以抱上重孙了?”
  “伊吾王、王妃到!”
  “哎呦,雨田来了!”张大雍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再把郗道茂拉起来。谢道韫、谢康姐弟均是起身相迎。
  来者能让太上帝后面露喜色,自然不是凡人,却是向雨田与谢道粲。
  向雨田是张大雍的师兄,二人自幼由师尊墨夷明抚养长大,感情甚笃。
  后来向雨田辅佐张大雍开创景朝,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再造华夏,最终完成了师尊的遗愿,并使其学说通行天下。
  向雨田在晋时为司徒,曾以灭翟魏之功,爵封晋昌郡公。入景后,成为太宰、百揆首、协理阴阳,总领百官,若帝之副贰。天下初定后挂官而去,张大雍不舍,封伊吾王,不用臣礼,待之以宾礼。
  向雨田已年近古稀,头发花白,脸上却无一丝皱纹,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下巴出台,中部有些凹陷,面容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却是西域人的相貌。
  谢道粲也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和张大雍打了个招呼,便开心地拉着谢道韫和郗道茂聊起了天:“长姐、葳葳,真的好久不见,你们过得还好麽?”
  向雨田却不大高兴的样子:“大雍,我都说了几遍了,退仕就是退仕,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多给些银钱就好了,我又哪里在乎这些虚名?”
  “唉咦,王爵要多少有多少,可银钱实在没有!”张大雍笑嘻嘻地说。两个男人勾肩搭背,似乎又回到了少年之时。
  “这趟回去可曾给师傅扫墓,可曾替我多磕两个头?”
  “替了替了,我还跟师傅说了,这是皇帝给他磕的头,金贵着呢,”
  郗道茂问谢道粲:“这趟又和雨田玩了哪些地方?”
  谢道粲喜笑颜开:“在敦煌看了兴胡泊和大井泽,又去伊吾看了蒲类海,去之前我真是不知道沙漠里头还有绿洲。回来的时候又在蜀地玩了一下,你们催了,我们便从白帝城一路顺江东下了!”
  谢道韫和郗道茂听的是心驰神往,郗道茂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张大雍:“早些年大雍还肯带我回凉州祭祖,洛阳、邺城、江陵、成都也陪我小住过,可长安却是死活不肯带我去。”
  “好啦好啦,去过这么多地方还不知足。天下这么大,要是一一浏览过去,一百年都未必够!”谢道粲笑道。
  谢道韫默默无言了一会儿,眼角瞥见向雨田,面露尴尬之色。
  向雨田倒是坦荡,作揖道:“雨田见过谢女君!”
  “喂,你叫这么生分干嘛,你得随我叫长姐!”谢道粲不满道。
  张大雍拱拱郗道茂,后者扶额无语。
  “我年长你们太多,一句长姐是真叫不出口。”向雨田坦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