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一章 那年建康东篱门 凉王移车遇佳人

  两年多前,张大雍的父亲去世,请人来点吉穴,却屡屡出现地泉上涌、下葬之前抬棺的绳子断裂、乌云遮日的情况,贞卜显示为凶,连换几个相师都不成功,最后请了一位来自北方的道士。
  这位张恺之道长问张大雍:“不知西平公想要点一处什么样的吉穴?”
  西平公,从前是统领凉州数十万军民的安定张氏当家人的称号,如今属于一个几度寄人篱下的亡国之人。
  张大雍摸摸胡须,沉吟片刻:“之前的几个相师只道某处吉穴怎么怎么好,不知道长这里有什么说法?”
  张恺之冷哼一声:“哼,请西平公莫要将贫道与那些江湖骗子比较!元始天王开天辟地后,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地气行走之处,如人之经络,谓之龙脉,点穴,点的就是大地的穴道,有吉有恶,如人之穴道,有生门死穴之分。
  “将祖先葬入吉穴,可以利子孙,或能升官,或能发财,或能多子多孙,若不慎葬入恶穴,轻则体弱多病,重则家破人亡——之前西平公请人给老公爷几次点穴都是点的恶穴,幸得老公爷在天有灵,多次示警,才没有遭人暗算。”
  张大雍紧握的拳头最终还是选择放开:“多谢道长提点,本公心里有数。”
  “西平公想求个什么样的吉穴?”
  张大雍笑问:“可以兼得否?”
  “甚难!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他看着门外经过的已经许久不曾和自己说过话的儿子,凄然道:“我已人到中年,膝下仅有一子,料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便想求个能多子多孙的吉穴,希望我儿能开枝散叶,延续安定张氏的香火。”
  张恺之忽然展颜一笑:“巧了,我来时经过建康城东北,发现那里有一处吉穴问世。若能将老公爷葬在此处,西平公和世子都能得个好姻缘,家有贤妻,想来开枝散叶、多子多孙也不在话下!”
  “道长说笑了,大雍乃一介亡国之人,又开罪了如今炙手可热的会稽王世子,何人敢嫁与我?”张大雍这些时日被折腾得够累了,心说只要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便认它是吉穴了,“既然如此,便请道长为我主持吧!”
  说来也怪,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块谷地,看不出有什么神异,可这一趟却偏偏是按部就班,顺利无比。
  待到父亲张天锡入土为安,张大雍一行人在归途遇到了一阵小雨,张恺之说此乃天降甘露,乃是吉兆。
  张大雍这回信了,好酒好肉地招待了张恺之,临别时还赠予给他一身衣袍鞋袜,并一盘银钱为盘缠。
  两年时光转瞬即逝,张大雍以守孝为名,隐居于城外张家村,一面务农,一面教导儿子读书,还将他的名字由蒲佑改为继兴。至于所谓的贤妻,村中的故旧好多都想将女儿献给他,哪怕是做侍妾也行,但都被他给拒绝了。
  春去秋来,张大雍孝期已满,而司马元显也快忘了他这号人,便携家带口地回到城中的西平公府。
  恰逢师兄向雨田再度踏足江南,张大雍便领他到张天锡坟前拜祭,也全了当年张天锡对他和秘族的庇护之恩。
  此时师尊墨夷明已逝,兄弟俩除了如流水账般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外,又少了许多话题。两人饮酒至耳热之际,匆匆定下去城外秋猎之事。
  张大雍于是邀上族弟张达、族侄张稷,并何宽、李应、王靳、士校等四友,一行八人,打算猎于栖霞山中。
  不想安顿儿子继兴却成了大问题,姨姐顺阳公主出门未归,张大雍一直苦等到她回来从将儿子送过去。
  此时已是下午,八人硬着头皮往城外赶,路上打定主意,若是到了城外天色已晚,今夜便先宿于张家村别庄,次日再行秋猎之事。
  等到了东篱门,才发现老天都让他们今天打不成猎,一辆牛车坏在了门洞里,另有三辆牛车堵在门洞前。行人靠着墙进出,车辆却是前不得进,后不得出。
  “兄长,大不了咱们下马步行出城。”张达提议道,“我去与门口的那辆牛车交涉,让他们给咱挪一挪。”
  张大雍翻身下马:“还是我亲自去吧。”建康不比别处,往来者非富即贵,莫要因为小事而额外树敌。
  门口的三辆牛车,有两辆是装了行李杂物的板车,当先一辆为座车,看来这家主人打算出远门。
  如今天色将晚,城门即将关闭,这家的主人着急出城,必然也是上火,恐怕不好轻易劝服——
  车夫挑起帘子,从车厢里出来一个身材窈窕的白衣女郎。说不清为什么,仅仅是那一抹白色,便带给张大雍浓重的凄婉感。弱柳扶风的腰肢,让他忍不住快走几步,想要去扶她一把。
  打门洞里出来一个面头大汗的年轻郎君:“在下安邑卫嵩,车轴不慎断在门洞里,给郎君和女郎添麻烦了。”
  “郎君?”白衣女郎掀起帷帽,看了一眼张大雍,自我介绍道,“我和他并非是一道的,家父郗昙,故北中郎将也。”
  张大雍看见她的侧脸,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苍白的俏脸带有几分病容,眉毛画得极淡,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睛大而无神,还能看见下面隐隐的青黑之色。
  “原来是故太尉郗鉴的孙女。”
  张大雍想起来她是谁了,建康城中最近一场风波的主角儿之一,王献之的前妻郗道茂。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是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下嫁之日,一面赶前妻出门,一面迎新妇进门,当真是好狠!
  郗道茂本想和他打招呼,但他脸上流露出的怜悯之色太过明显,让她有些不舒服,还好卫嵩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敢问这位郎君是?”
  “西平公,张大雍!”张大雍以为郗道茂忽视自己,言语中便带上了几□□为王公的倨傲。
  “居然是西平公当面!”卫嵩很给面子,“您这是打算出城吗?”
  “打算和朋友们出城打猎。”张大雍下意识地看一眼郗道茂,后者脸上不见波澜。他以为她漠视自己,殊不知她现在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
  这个西平公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郗道茂心说。此人又高又壮,面无表情,一双微黄的眸子,像头狼,很令人发怵。
  “我打算去京口。”她已无父兄在世,只得托庇于伯父郗愔门下。
  “耽搁两位行程实在是抱歉。”卫嵩再此道歉,“如果没有好法子,我便让下人将牛牵出来,再寻斧子将车厢劈了。”
  张大雍一抬手:“何至于此,我随卫郎君进去看看——张达,还愣在马上做什么,下来准备帮忙!”
  众人在张大雍的指挥下风风火火地动起来,不管怎么说,先把郗道茂的座车赶到一边才是正理。
  张大雍进去看了,车轴靠近右轮的部分断了,左轮还是完好,他掂量了几下车轴:“你这车子有点轻啊?”
  卫嵩有些不好意思:“家境一般,这车也用了好些年了,平日里皮实得很,不想一坏就是麻烦事儿。”
  “我给你抬出来。”
  “什么!”
  张大雍出了门洞,对何宽道:“你去那头请守门的暂且不要放人进来。”
  然后笑嘻嘻地对向雨田说:“等会儿还得请师兄与我配合了。”
  西平公的师兄?郗道茂留意了一下,只见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下巴出台,中部有些凹陷,面容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却是西域人的相貌。
  那边张达也拦住了出门的行人,张大雍叫卫家的下人把车上能移动的东西都搬下来,让车夫在前面牵牛。
  张大雍脱下大氅,撸起袖子,站在一旁的卫嵩甚至可以听到肌肉和骨头打架的声音:“嗨!起!”
  在卫嵩惊骇的目光中,张大雍托住了车轴,将车生生地抬了起来。
  “快,快赶车!”卫嵩连忙招呼道。
  向雨田向前踏出一步,车夫只觉得平日慢哼哼的老牛像吃了药一样,向前迈出坚定有力的步伐,配合张大雍将车一点点地挪出来。
  郗道茂当真是吃了一惊,昔闻项王力能扛鼎,她还道是太史公修饰之词,今日见西平公移车,方知所言不虚!
  “当真是好力气!”路边的行人纷纷叫起好来,能见此奇景,被张达拦下的一点点怨气也消散了。
  张大雍一直把车抬到无人处,方才撒手。困局已解,卫嵩连连作揖:“西平公神威!嵩深感佩服。”
  “妾身多谢西平公出手相助!”郗道茂走过来深深地道一个万福。她在建康城中已经无处安身,若不是张大雍破局,她又该面临何等的窘境!
  “郗女君言重了,我也急着出城,帮女君,便是帮自己。”
  郗道茂噎了一下:“既然如此,还请西平公一行人先走吧。”
  “郗女君是出远门,还是您先请。”
  张大雍一直陪她来到座车前,郗道茂提起裙子踩着小几上车,张大雍下意识地伸手搀了她一把。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两人指尖相触的时候,郗道茂只觉得整个心房都在颤抖,她一回头:“你——”
  张大雍郑重地作揖:“郗女君,此去山高路远,料定再难相见,万望珍重。”
  郗道茂恍恍惚惚地坐回车厢,疯狂地眨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该死,见鬼!她忍了一路,在司马道福面前都没有失态,眼看就要离了这处伤心之地,为何会被一个凭空杀出来的西平公给拨乱了心弦?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眼里的怜悯是怎么回事,又为何将道别弄得如此伤感,好似笃定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一样!
  “西平公!”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走神的厉害,都忘了回应他的道别,实在是很失礼的一件事,于是便撩起车帘,叫住正要上马的他,“世事艰难,西平公也一定要保重啊。”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她有所耳闻,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是心有戚戚。
  她走了良久,张大雍才回过神来。两人这一番伤感作别,使得原本欢悦的气氛都有点凉了下来。
  卫嵩抱拳道:“今日可多亏了西平公了,如若不嫌,来日还请过府一叙!”
  “一定一定!”
  待到出了东篱门,向雨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呀,佳人都快跑得没影了!”
  张大雍翻身上马,不理会亲友们的窃笑:“怎么,你们不想打猎了?”
  李应道:“横竖今天是玩不起来了,如今天色已晚,郗女君带着那么多行李,又没有部曲傍身,公爷放心得下?”
  “话多。”张大雍沉着脸,心思却是雀跃的。他催动马匹,一马当先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