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二章 假扮夫妻太俗套 把酒言欢话时局

  郗道茂没有想到,唯一为自己离去而感到伤感的,居然是一个素味平生之人。
  建康渐行渐远,天色越来越暗,郗道茂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惶恐之中,似乎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已经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只好尽量去想别的,比如那位西平公。她和他,之前真的没有打过照面吗?
  随车伺候她的侍女阿忆只觉得车内气氛压抑极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车夫逐渐放缓了速度:“女君,后面有人在跟着咱们。”
  郗道茂心头一紧,一细听,果然听到了身后隐隐绰绰的马蹄声——不会是司马道福派来的人吧,都把她逼到了这番田地了,还不肯放过她?
  “吁!”张大雍在她车窗外停下马,“郗女君。”
  “西平公?”郗道茂吃了一惊,隔着车窗与他叙话,“您不是去打猎吗?”
  张大雍早有准备,将李应先前的说辞搬出来复述了一遍。
  郗道茂无言以对,正打算婉言谢绝,可车夫出来帮腔了:“女君,此处虽是天子治下,但咱们毕竟人少行李多。凡是求个稳妥,如今有公爷和各位郎君帮衬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车夫追随她许多年,一直是忠心耿耿,他的意见值得听取。
  “你最远能赶到何处?”
  “城外驿馆,不能再远了。”
  郗道茂撩起帘子:“西平公,您看方便吗?”
  张大雍道:“自是方便,我原本就打算夜宿别庄,距离驿馆并不远。”
  一旁的向雨田忍不住露出一副“师弟居然如此愚不可及的表情”。
  队伍重新开始前进之后,张大雍对向雨田传音入密:“我方才说的有什么问题?你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你说的自然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惊讶你之前怎么讨到媳妇的。”
  “自然是岳父下旨将她嫁给我的。”张大雍眉头一皱。
  “当我没说。”向雨田沉默了好一会儿,言辞忽然激烈起来,“人家女君又没问,你干嘛要说自己今晚住哪?不然待会儿到了驿馆,你一句天色已晚,不也跟着住下来了吗?还有,你有跟我传音入密的功夫,为何不和人聊聊?”
  “你想多了,我并非对郗女君有意。”张大雍带着几分不悦地停止了和向雨田的对话,驱马来到郗道茂的车窗外。
  年轻的阿忆是实在受不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氛,哀求郗道茂允许她开窗透气,郗道茂同意了。
  阿忆才刚刚成年,来郗道茂身边伺候不久,还比较活泼,她问窗外的张稷:“这位郎君,你今年多大?”
  俏丽的女孩挑起车帘,巧笑嫣兮,这一幕深深地吸引住了一旁的士校。他正欲作答,但循着她的视线,忽然意识到她问的人不是自己。
  “十八。”张稷可谓是惜字如金。
  阿忆看一眼他的发饰:“我以为你成年了。”
  “家父早殇,现为郡中小吏。”提前加冠乃是不得已为之。
  “对不起。”阿忆自知失礼,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和西平公是什么关系呀?”
  “他是我族叔。”张稷骑马往前走了几步,换士校来到窗前。
  士校正欲开口,不想阿忆已经放下了帘子,只得苦笑一声。
  阿忆一回头,却看见郗道茂略带一点责备地看着她,连忙告罪。
  郗道茂挑起帘子,对着张大雍道歉地笑一笑:“我这侍女年纪小,不懂事,叫西平公见笑了。”
  “小姑娘天真烂漫,没什么好责备的。”张大雍笑道,“反倒是我这侄子,性格实在是闷了一点。”
  往后的一路,两人便再没有言语。一路上有马蹄声作伴,郗道茂觉得安心了不少,心底忽然升起一个“若是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的念头,但旋即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如今的她,很容易走神,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某种情绪不能自拔。
  就这样来到驿馆前,此时天色稍暗,但还未到掌灯之时。
  郗道茂故作轻松地说:“想不到一日之内居然要和西平公道别两次。”
  他却不接茬:“我等女君安顿下来再走。”
  他和她之前真的没有见过吗?郗道茂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重的疑惑,若说他天生一副古道热肠,但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她去找驿丞安排住宿,果不其然遇到钉子。这驿馆刚出来的时候,只供官员本人出公差时使用,后来朝廷发现这样做根本捞不回本,便放宽了限制,官员及其家眷在出门时都可以入住,但是都交钱。
  饶是如此,驿馆也不是平民可以住得进去的。若换作从前的郗道茂,自然不成问题,坏就坏在,她和子敬已经和离了。
  天见可怜,她是多么不想将逝去的父兄搬出来啊!
  谁知那驿丞道:“您自己也说了,那是已经故去的官了,做不得数了。”
  郗道茂涨红了脸,正欲争辩,却听见门口传来张大雍冷冷的一笑:“你这驿丞好不长进,难怪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吏。此乃京都左近,路过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连生斗小民都知道但凡是敢走进驿馆的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驿丞被他说得脸色发青:“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张大雍直接扔了一枚令牌过来,驿丞拿起来一看,手抖:“郡,郡公!”
  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吏,他或许不知道故北中郎将、高平郗氏意味着什么,但对一品郡公还是有概念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般没眼色的驿丞能干这么久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句好运道。当然,这也跟真正的达官贵人不会来这里投宿有关,人家在城外都有庄园呢!
  “这,这位夫人是您的家眷吗?”
  郗道茂涨红了脸,正欲解释,但转念一想会不会节外生枝,枉费了人家西平公一番苦心,便打算含糊过去。
  “不是,不过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这位女君是哪位大人的侄女,一定会后悔不迭的。”
  额,这位西平公当真是君子呢!郗道茂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最终驿丞还是无法将司空大人的侄女拒之门外,给郗道茂一行人安排了住宿。
  趁仆人们忙着搬东西,向雨田、张达他们去给马匹喝水的功夫,郗道茂和张大雍在门口说话。
  “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完全没想到把伯父大人搬出来。”郗道茂苦笑道,“今日还多亏了西平公。”
  说起来他一天之内帮了她两次,不,是三次,一路相送也算。
  方才还能言善辩的西平公在她面前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说举手之劳,应有之义。
  郗道茂很想问一问他们是不是见过,但碍于礼法,还是算了。
  张大雍看一眼天色:“我该走了。”
  郗道茂郑重地施礼:“西平公送了我一路,我很感激,又到了临别之际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轻快,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张大雍对她说了唯一一句算得上是露骨的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罢就从张稷手中接过马匹,翻身上马,同她挥一挥手,便和亲友们离去。
  路上,向雨田对张大雍吐槽道:“我可是服气了,我错了,大错特错!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当真是个正人君子!”
  王靳也道:“向先生说的对,本来今晚住驿馆也不错,陪公爷奔了小半天也怪累的,哪曾想现在还得赶路!”
  士校却道:“公爷自是端方君子,我看没有什么问题。”
  李应一嘻:“你还没娶妇,就别插话了,咱说的不是一个事儿。”
  一群人嬉笑怒骂,马蹄也不曾停歇,终于是在天暗下来之前赶到了张家村。
  别庄的管事见他们过来欣喜无比,立刻给他们烧热水、准备晚餐,又让马夫去喂马喝水、吃草料。
  因为今天很累了,明天又要去打猎,众人用完午餐,洗了个澡,便告退下去休息了,唯有向雨田依旧与张大雍小酌。
  三杯酒下肚,向雨田便开口道:“无须争辩,你对那郗女君与旁人不同,除了弟妹和明瑶,我还没见过你对别的女人如此上心,她是第一个。”
  张大雍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便被她深深吸引了,之后发生的让你们啼笑皆非的一切,不过竭力克制的想要接近她的冲动而已。”
  “我们并没有笑话你。”向雨田劝说道,“弟妹走后,你孤单得太久了,好好一个家却没有半点家的气息。不光是你,继兴也需要一个母亲,自老爷子走了以后,他越来越沉默了。”
  老爷子指的是张大雍的父亲张天锡,凉国的最后一代王,晚年的时候和向雨田混得蛮熟,于是便有了这么亲近的称呼。
  张大雍把玩着杯子,说:“你跟我一样,小时候基本上算是个孤儿,全靠咱师傅拉扯长大。长大以后,我和我爹相认,后来又结了婚,生了继兴,好歹有了自己的家。可你始终是一个人,如何明白什么叫家的气息呢?”
  向雨田露出鄙夷的眼神:“我比你年长,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是有父母的。我母亲是秘族中人,父亲是个汉人,只知道姓向,我没见过他。我母亲去的早,后面就给师傅收养了。好在我生而知之,把那些岁月记得是清清楚楚。说句难听的,一个人可以没爹,但不能没有娘。”
  张大雍闻言沉默了好久:“兄弟,你说的对!师傅他老人家也说的没错,我这样的性子,永远成不了魔!像我明明有能在人堆里将司马元显的脑袋给拧下来的本事,却因为家人和朋友的安危,一直忍着,没给老爷子报仇。念头不得通达,又如何能成魔?难怪师傅不把《入道篇》以后的章节传给我。”
  向雨田眉头一皱:“你这是说的是什么话?师傅不把《道心种魔大法》传给你,是因为这门功法本身有着缺陷,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兄弟你出身贵族,后面又有妻有子,师傅若是教给你了,才是对你不好呢——话题是不是扯远了,咱不是在说郗女君的事吗?你这人哪都好,就是道德感太强,尤其是在追女孩的事情上,瞻前顾后,难怪不得女孩喜欢。”
  张大雍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命门:“我当年若是和你抢明瑶,她就会跟我吗?我俩还能像现在这样喝酒吗?”
  向雨田认了怂:“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若是她当初晓得你其实是个王子,你看她到底选谁!别再岔开话题了,继续谈郗女君,她怎么了?”
  向雨田久居塞外,每逢大事才会踏足中原,是以对建康城里的八卦并不了解。
  张大雍便将发生在郗道茂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向雨田听,他听后连骂王献之渣男,顺道连琅琊王氏也带上:“久闻琅琊王氏自王敦王导之后家风不振,如今看来所言非虚,眼见着高平郗氏落败,便眨都不眨地背弃两代人的盟约,去捧司马氏的臭脚。琅琊王氏不再以实功立身,而以文艺和作为外戚传家,将来必败!”
  张大雍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不同凡响,我遇到的十个有九个都是骂司马道福不守妇道,看上有妇之夫的。师兄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琅琊王氏又当又立了。”
  向雨田严肃地说:“兄弟,我知道你一心想为老爷子报仇,眼下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王恭之乱后,江北的北府兵不服刘牢之和京口北府兵出卖了王恭,拒绝听从刘牢之的命令。晋廷正欲借此机会将这部分北府兵独立出去,削弱北府兵的力量,只是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晋廷中意你那位郗女君的伯父,司空郗愔,想借他高平郗氏在江北的义故,来控制住这些人,可惜郗愔年事已高,便是应下也干不了多久。我建议你借着郗女君接近郗愔,将这个差事接下来。如今晋廷专注于和上游荆州的争斗,你若能好好经营江北,未尝没有机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是给个建议。至于是忍下仇恨,做个富贵闲人,还是加入逐鹿天下的乱局中去,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