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四章 救助部曲显高义 离魂折磨现危情

  向雨田在建康待了不多时,便敲诈了张大雍一笔路费,北上中原了。
  又过了数月,建康时局的发展与向雨田所说的分毫不差。
  会稽王司马道子先是架空了小皇帝,反过来又被世子司马元显架空。
  三方起初围绕江北主事者的人选展开激烈角逐,提名先后被否决,更因为面临来自上游荆州的压力而被一再搁置。
  到了这一年仲冬,张大雍听闻司马道子有意举荐郗愔掌江北之兵,后者以老病故,态度暧昧,便不再犹豫。
  他派何宽出面,请其同乡谢康代为说项,终于是在郗愔处偷下了名帖。
  然而在动身去京口之前,张大雍却是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这天一个叫檀孟皮的人求见,自称是高平金乡人。张大雍一合计,莫不是高平郗氏的同乡?便让他进来了。
  檀孟皮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衣,进入烧着炭炉的房间之后止不住地发抖。
  “在下檀孟皮,高平金乡人,拜见西平公!”上来别的没有,直接大礼参拜。
  这些年上门打秋风、求接济的人张大雍见过不少,看他面黄肌瘦的模样:“要不先吃点东西?”
  仆人给他送上来一份切好的腌猪肉、一碟酱料、一盘青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酒。檀孟皮看得红了眼睛,给张大雍磕了三个响头,说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西平公待之以上宾之礼。
  张大雍看出他不是普通人,不过当年南渡的士族不知凡几,也不是每一族每一支都混得很好。
  就比如何宽,当年陈郡何氏也算显赫一时,渡江以后便籍籍无名了。
  檀孟皮吃了两片肉,就着菜和酒将一碗白米吃干净了,随后请求张大雍允许他将这盘腌猪肉打包带走。
  张大雍吩咐仆人剁二斤腌猪肉给檀孟皮包好:“肉有的是,先生若是有事,还请但讲无妨!”
  檀孟皮扑通一声又给他跪下了:“
  西平公仁义!请再受小人一拜!”
  原来他是郗道茂嫁给王献之时带过去的部曲,因为王献之的母亲郗璿是郗道茂的亲姑母,并将他们与王献之之母留下的部曲合为一处。
  郗道茂和王献之和离时走的匆忙,这群人便留在了王家,想着到底也算是他母亲留下的旧部,不会太亏待他们。
  哪曾想如今新妇进门,美其名曰给他们自由,实际上是将他们从多年耕种的土地上赶了出去。
  但凡有点积蓄和门路的都去自谋生计了,剩下三百多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都聚集在小长干一带,靠青壮在秦淮河边做苦力维生。
  如今已是仲冬,水运进入淡季,他们找不到活做,便没钱吃饭取暖,还面临着被官府驱逐的危险,走投无路之下,才推选檀孟皮出来碰碰运气。
  “小人已经去求过王家各位郎君,无人肯收留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见西平公的!”说到最后,檀孟皮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张大雍听得发愣:“为何是本公?”
  檀孟皮道:“西平公东门移车的威武,在市井中广为流传。小人寻思着西平公既认识我家女君,又曾被封为高平侯,有几分乡缘在,便来您这里碰碰运气。”
  张大雍一愣,差点忘了自己曾被岳父苻坚封为高平侯这档子事:“所以你希望本公收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张家村周围有挺多荒地的。不过这样等于是直接打了新安公主和琅琊王氏的脸。
  檀孟皮赧颜道:“小人焉能厚颜至此!孟皮只想为大伙儿向您借点路费,不出一年,一定连本带利的还给您!”
  张大雍略微思考:“我近日正要往京口一行,便雇佣你们护送我过去吧。等到了京口,你们自己去和郗女君商议。”
  檀孟皮大喜,把额头都磕肿了:“西平公高义!西平公高义!”
  张大雍叫仆人把衣服、米粮和柴火给这些人送过去,还拿了钱给檀孟皮,嘱咐他雇几辆大车,让大伙儿这几日带着收拾收拾,自己动身时会通知他。
  张大雍先前还在担忧,直接上门拜访郗愔在外人看来是不是太露骨了,如今能有这件事打掩护,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是日清晨,张大雍一早就让张稷和城门的守卫打过招呼,让郗道茂的这些旧部曲化整为零,分别出城,在燕雀湖边集合,等清点完人数后再往京口而去。
  不管张大雍有没有对他们存在利用之心,他都在事实上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所以他们对他感恩戴德。
  张大雍这趟出来只带了何宽和士校,以及二十个全副武装的精锐。何宽人脉多、路子广。士校则是因为年轻,所以带他出来历练。
  张大雍带着他们走了两天,一路上有地方官吏过来问询,都被何宽一一化解。
  眼下终于是到了京口,万幸郗愔住在城外,不然带三百多号人进入京口城这样的军事重镇可是件麻烦事。
  郗道茂病了,病得很重。
  她发现自己走神的越来越厉害,精神恍惚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一坐下来,只要没人和自己说话,思绪就会飘远。
  有一回和大家一起用膳的时候,她端起饭碗就走神了,伯父扯着嗓子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还有一次,三嫂子朱梓芳拉她去逛街,刚一下车,她的感官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那些气味、声音、光线,像骇人的巨浪,将她席卷,然后拖入无尽的深渊之中——她当场就晕厥了,回来后虽然好了,却连累朱嫂子被三哥狠狠地说了一通。
  她得了离魂之症。
  她甚至不敢合眼,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合眼就会做梦,不,准确的讲是灵魂离开身体,附在别的东西身上。
  先前她一直以为那些是梦,梦到自己变成了怀孕的母鹿,被西平公所俘获,梦见自己变成南飞的鸿雁,从高空俯瞰山川秀色,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沉船的残骸中来回穿梭——
  直到她变成一只麻雀,看见京口城外,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翻下了路基,压死了车夫,醒来后又从侍女口中证实了此事,方才知道那些不是梦。
  她当时害怕极了,想告诉家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又害怕被人当成疯子、妖女。她每晚强迫自己不要睡觉,甚至发展到拿针扎自己,怕的是自己的灵魂再附在什么动物身上,然后被人杀死——那样的话,自己也会死掉吧。
  她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伯父心疼极了,给她找来了医师。医师在她开的补药里加入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叫她连睡三个昼夜,于是一切挣扎都变成了徒劳。
  第一天,她又附身在母鹿身上,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生下了两个小鹿崽,一公一母。当西平公将两个满身污血和胎液的小鹿崽放到她面前,叫她给宝宝舔毛时,她吓得直接晕死过去。
  第二天,是她女儿玉润的生日,她附身在了王家院子里的一株桃树上,看着子敬极其敷衍地给玉润过了个生日,玉润哭着要娘亲,还被他说了。
  玉润跑到桃树下哭诉,她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疼,但一句也说不出,唯有尽力绽放,发出浓郁的花香去让女儿高兴。
  玉润开心极了,问,娘,你是不是来看我了?
  一阵寒风吹过,违背季节绽放的桃花被尽数吹落。
  第三天,她就被挺着肚子的司马道福以“逆季开花,恐为妖邪”为由,下令给砍了。
  那是触及到灵魂的痛苦,当灵魂回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离魂的症状消失了,因为她伤了魂魄,无法再离体了。
  她现在一闭眼,往事便会涌上心头,青梅竹马的美好,知道自己会嫁给子敬时的暗喜,初为人妻的甜蜜,转瞬间疼爱自己的父母、姑舅接连去世,子敬渐渐暴露出隐藏的另一面,势利、花心。
  大哥郗超是桓温的谋主,桓温如日中天时,子敬对伯父毕恭毕敬,等到大哥去世,子敬立马变得倨傲起来,要知道伯父也是他的亲舅舅啊!
  她离开王家时只带了刚成年不久的阿忆,因为当年陪她过去的侍女除了嫁人的,都被子敬收房了!
  他对正妻的尊重,就是执意要她生下嫡长子,于是她不停地吃药、怀孕、流产、早夭,直到再也怀不上孩子。
  当玉润出生时,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却忽视了他眼中的失望——现在她看清了,她的人生分明是个笑话,一个虚假的谎言,先前她被司马道福那般折辱,还自我安慰说这是为了子敬——她太傻了。
  她看清了这一切,便也再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要亲手结束自己被利用、被欺骗、被羞辱的一生,这是自己最后的尊严。
  这天,郗道茂借口支走了阿忆,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关好了门窗,将炭炉加到最旺,再拿出事先藏好的小刀,一下,两下,自己果然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了呢!于是她重重地下切。
  烧炭加割腕,这下是必死无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