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一章·那时明月 中

  炳乙烁正自挥剑阻挡敌人的箭支,他看到身后哥哥处境危险,急着要去救他,但一阵阵箭支压在跟前,却不能前进一步。
  这时又有多名墨黎武士逼到近处,箭支方才稀疏了一些,眼看他们就要将炳乙琅围住,炎平大喝一声,跃马赶到,手上长刀翻滚,赫赫刀光闪处,兵刃交接的声音连串响起,刚猛的劲力瞬间将那一圈武士逼退。炎平虽是重伤之身,但他本是疏防勇战之人,这一着又借助□□骏马的奔驰之威,那些墨黎武士自是抵挡不住。
  趁着墨黎武士后退的一瞬间,炎平起手将炳乙琅抄在马背之上,他向炳乙烁和彭志一道:“快走!”
  四人便骑在三匹马上,扬鞭疾走,墨黎武士连忙放箭。
  炎平和炳乙琅二人的马落在最后面,炎平此时正自专心驭马,炳乙琅此时身在奔驰的马背之上,那些袭来的箭支追来,速度自然慢了一些,他轻松挥起长剑将那些追来的箭支一一挡落。
  几人一连奔出三十里,直到远远离开了紫霞山的最外围,方才敢稍作歇息。
  炎平翻身下马,足尖触地时,一口咸液已涌到嘴里,他硬是皱着眉头咽了下去。随后炳乙琅下马,却差点跌倒在地,炎平连忙扶住了他,众人这才看到炳乙琅的腿上创口处仍在不停地流出鲜血,几人连忙帮他拔出他左股的箭镞,又忙取了一些从轩辕带来的草药,为他敷上止血。这一箭已侵彻入骨,若不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这样的伤口是很难愈合的,炳乙琅此时满面苦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他基本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
  炎平是重伤之身,彭志一虽然好些,但同样是内伤未愈,此时炳乙琅又身遭重创,只剩炳乙烁一个尚还没有伤病的人了。
  可子师兄还没有找到,紫霞山却已不能再回去了。
  炳乙烁向他的师兄弟们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因为情绪很是失落,声音也显得极为低沉。
  半晌的时间,大家都没人说话,直到炎平缓缓道:“现在只能先回到轩辕山了,看看盟主和各位长老能不能想出办法了。”
  虽然子师兄生还的机会已经十分渺茫,但是哪怕只有极小的机会,众人还是想要尽快寻找到他,退一步说,即便只是尸身,大家也想着将他带回轩辕去。若此时返回轩辕,这便等于是将这极小机会也放弃了,无论子师兄是生是死,恐怕此生将再也见不到他。
  彭志一终于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他大声哭道:“都怪我,是我害了子师兄,若不是为了救我,子师兄也不会掉下悬崖……”
  众人连忙劝慰他,可是一听到他哭喊子师兄的名字,还没有把他劝好,几个大男儿也已各自伤心地哭出声来。
  瑟瑟寒风,萧萧马鸣。如此形势之下,又能作何选择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墨黎宫内,已是一片萧杀的气氛。
  墨黎武士们将墨樊陵血淋淋的尸首快马加鞭地送回来后,便请墨黎主尊检视,按说主尊检视完毕后就该入火焚葬了,但墨黎断澜却破例将他安置进了墨黎大殿里。
  墨樊陵即便死了,那圆睁的双眼还犹自带着一股怨懑。
  他胸膛上开放的伤口处尚还嵌留着一截断木,那一记重创,要了他的命。如此粗的木头,既未削尖更未开刃,竟能撕开墨樊陵的胸肋,非内力极其深厚者绝做不到。
  但除此之外,他周身再无其他新鲜伤口,尤其是刀剑之伤,另外虽还有些内伤淤痕,但并不足以致命。
  墨黎断澜在墨樊陵的尸首前一连站了许久,却未说一句话,他只是眉宇紧扣,久久凝视着这位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的师弟,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远远立在一旁的句璲见墨黎断澜这般情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主尊切莫过度伤心了。”
  墨黎断澜忽然开口问他道:“喔,为什么会不伤心?”
  句璲未料主尊出自一言,连忙紧张地答道:“属下知道主尊与樊陵首座感情要好,但樊陵首座他不听主尊安排,擅自行动,才致自食恶果,若他肯听取主尊教导,又怎会有今日。”
  墨黎断澜望句璲看了一眼,道:“那位紫霞山庄的俞老是怎么说的?”
  句璲答道:“按他所说,十二月十五当晚他将樊陵首座和轩辕子宇一行人带上风正云所曾居住的紫霞山顶之后,就下山了,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了。”句璲说完见主尊沉默不语,又立即补充道:“这些都是属下听樊陵首座派往紫霞山庄的武士们所说的。”
  墨黎断澜道:“樊陵的那几名护卫呢,还有活着的么?”
  句璲回道:“跟樊陵首座一起去的四名护卫,一人身死,三人下落不明,那名已经死了的名叫扈金,他是被石子击破头颅而死的,但他伏身之地,却与樊陵首座的尸身相距十余丈远,因此属下以为,定是那几位轩辕人趁夜暗加偷袭,先对樊陵首座的护卫下了毒手,然后几人合力围攻樊陵首座,杀害了他。”
  墨黎断澜闻言哼笑一声,道:“那子宇他们一行人呢?找到了吗?”
  句璲当然已知他们逃了,但他只道:“目前尚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此时忽然一名武士进到大殿禀道:“主尊,荆越侯芈盖差人送来信笺,说要亲自交给主尊。”
  墨黎断澜本想让他把那荆越信使请进来,又觉不妥,便道:“他在西前殿么,我去见他。”及他走到那名武士跟前又道:“三日后,你们就将樊陵的尸身移至墨黎后山火葬吧。”
  那名武士连忙应诺。
  这日紫霞山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子宇醒来之时,正伏身在一滩泥水里,冰凉的雨珠正穿过那仅仅只有数十丈宽的天空,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在坠崖之后,到底昏迷了多少时间。虽然周围光线很暗,但他仍开口吐出一嘴的泥沙,似乎不无得意地自嘲道:“这般并不像是地狱的光景。”
  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但似乎全无遮蔽风雨的作用,他觉得很不舒服,伸手从腹下掏出一截断裂的大树枝,远远抛出老远,那东西硌得自己太痛了。
  当子宇试图站起的时候,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感从左腿传来,“嘭”地一声又栽倒在泥水里,显然左腿骨已经折了。胸口也隐隐作痛,他伸手到胸口,摸到肋骨时痛感极其明显,他当即吃了一惊,又反复摸了几道,还好并没断掉,或许只是骨裂了吧,若只是肋骨骨裂的话,他反而少了许多担心,那比起肋骨断掉要好得多了。
  当雨水渐渐变小的时候,天色显得明亮了一些,子宇的头脑不再像初苏醒那般迷迷糊糊的,稍稍清醒起来,此时饥饿感就像一只埋伏在他体内的远古巨兽,突然从沉睡中醒来,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猛烈袭击。
  他仰面躺着,任凭雨水打在他的额头,滴进他的眼睛,溅入他的鼻孔,落到他的嘴巴。子宇面上只是拂过一抹苦笑,若非身陷绝境之中,又有谁能如此时此刻这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子宇望着那一线云天,不禁心生感叹:似我这般,站不能站,却于这绝地之中一人生存,所余不过一口生息,随时都会命丧黄泉,却仍一时一刻都逃不过饥饿的追捕,不得不佩服上苍,它手握云天对世间生灵的考验,不得不佩服上苍,它高高在上无视一切的凉薄与淡然。
  想到此处,他奋力翻过身去,在那泥泞之中,伸开双手,要往前方开阔之地而去。他不管身处多深多厚多冰冷的淤泥之中,更不管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只顾向前行进,哪怕艰难,哪怕缓慢,哪怕只是匍匐在地,哪怕只是以手代足。他每一次向前伸手,都能紧紧抓住淤泥之下坚实的土地,就像以往他矫健的脚步一样,将它连同泥污留在身后,就这样“一步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也许生命真的是是这炎凉天地间最特别的事物。生命,她不像岩石那般沉默冰冷,也不像火焰岩浆那般炽烈烧灼,更不像云烟尘灰那般随波逐流,没有谁知道,生命诞生之初,她是什么,但她一定最温暖,最温柔,也最不甘寂寞。
  就连缔造宇宙的上苍也包含在内,它非但不会知道,而且它定是最不会知道的那个,因为生命若非是为万物之灵,那上苍恐怕也就只能自诩为万物之主了。
  良久雨住,继而日出,当这一盘日轮骑在中天之时,为峡谷两岸切割而来的温暖阳光瞬间洒落下来。
  谷底深处,直至此时方才如黑夜迎来白昼。
  子宇挥了一把汗,只觉周身寒气散尽,变得温暖起来,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气脉在重伤之后已渐渐活跃起来,这是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二十年的生命里,这种感觉,他只在修习轩辕心法突破瓶颈,修为得到晋升的时候才偶能体会一二,但那时浅尝辄止的感觉与这次实是相去甚远。
  相比初时醒来那般虚弱,子宇此时只感到自己体内一股热流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精神状态甚至比起往日还要充沛许多。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该不会是产生了幻觉了吧,子宇不禁暗自担心,他在那泥泞之中顺手抄起一截树枝,尝试着以它作为支撑,果然一发力就站了起来。
  “虽然折了一条腿,我还是能够站起身来。”
  这会儿有了这样一把手杖,反还让他傲娇起来,当他直起身来后,他便再不是那个伏身地上并在一滩烂泥里艰难求生的人了,这让他顿时恢复了昔往少年的感觉。
  站起身来,视野就开阔多了,子宇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自己正身处山谷深渊之底,但见身左身右,都是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峭壁,拔地而起,直连云日,这两边没有任何出路可言,后方又是一角深谷,走势趋窄,越是远处越是黑暗逼仄,看来也不是求生之门,唯独前方略略像是日光朗照之地,而且地势也较为低平宽阔。
  他毫不犹豫地拄着手杖,向前走去。
  脚下其实是没有路的,不但没有路,而且地势倾斜,到处都是纷乱的卵石和滑腻的苔藓,又何况他仅有一只真正的脚可用,手杖也使的不熟,时不时就要摔倒,不多远就已把他走得满头大汗。
  于是他索性将路选在谷底中间那一条浅浅的溪水里,虽然有些淤泥,还显得湿滑,但至少地势是平坦的,这让他有了一种行端走正的感觉,如此果然好走了许多。
  这般一连走出大半个时辰,忽闻得右前方流水潺潺之声,他连忙加快了脚步,转过右边一处山角,顿时一方百尺见宽的大湖呈现眼前,曲曲折折嵌在地表的浅流深渠,无不受其吸引,汇聚其中。
  当然受到巨大吸引的不止它们,还有子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