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十六章·望烟如雪 中

  匪船摇了两三里,拐过一道弯弯,停在了岸边,秃顶男人当先走下船,众匪押着陌采夕和另外一个女人一道走了下来。
  拨开芦苇草棵,露出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墙上还密密满满挂着许多鱼干,有些还新鲜,看得出来是众匪才从渔民手中抢掠过来的。
  众匪把陌采夕绑住,就在院中生起篝火,烤上羊肉鱼肉,匪众们围着篝火将酒水摆了满满一圈,秃顶男人居中一坐,让那女人跪着给他们倒酒。
  陌采夕眼泪簌簌落下,只心中默默念着:“子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秃顶男人将一大片羊腿肉撕到嘴里,端起一碗酒,送到那女人嘴边,说道:“云嫂,是我让你受苦了,来干了这一碗酒。”
  云嫂转过脸去,道:“不要叫我‘云嫂’,请不要再提起他。”
  秃顶男人蓦地大怒跳起,“啪”地一声,狠狠打了云嫂一个耳光,叫道:“我就提起他了,怎地?我待你不如他待你好是不是?”说着“啪”地又一巴掌把云嫂打倒在地,吼道:“他妈的巴子,要不是西域狗言而无信,老子,老子能让你受这些苦?老子能在这里受这些罪?”
  扬起手掌还要再打,众匪道:“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该是吃肉喝酒的时候,咱们好好地喝酒哩。”云嫂方得从地上慢慢爬起,又去给众匪倒酒。
  秃顶男人收起打得麻痛的手掌,瞥见陌采夕还在那里默默流泪,歪起嘴角,提着羊腿肉,凑到陌采夕跟前,狞笑道:“小美人儿,快吃点,夜晚长着哩,吃饱了才有力气。”
  陌采夕瞧见他那张嘴脸,心里直泛恶心,朝着他猛啐一口,喝道:“臭狗匪,滚开!”
  秃顶男人气愣愣地道:“你——”转即又收敛怒容,将酒碗送到陌采夕唇边,笑道:“小美人儿不饿,那就喝些酒水吧,你看你这小脸儿,多喝些酒水才滋润哩。”
  眼见陌采夕毫不理睬,秃顶男人发狠将一碗酒全部摁到陌采夕脸上,嚷嚷道:“妈的,老子让你喝,你还不喝?你喝啊,你喝啊。”
  一碗酒顺着陌采夕的脖颈衣衫,全部流在地上,云嫂于心不忍,来到秃顶男人跟前道:“你去好好喝酒吧,我来负责给她吃饭。”
  秃顶男人抓起云嫂的头发把她整个人甩到院墙上,骂道:“臭婆娘,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滚开些!”骂完拖着陌采夕就往屋里走,任凭陌采夕哭泣挣扎,全不理会。
  秃顶男人展示着他的暴虐和蛮力,一脚踹开屋门,将陌采夕掷到床上,就去扯陌采夕身上的衣衫绳索。
  陌采夕眼泪簌簌落下,心肠寸断地念道:“子哥哥,来世再见了。”
  便在这时,院中喧嚣大噪,传出一阵混乱的嚎叫殴斗之声,秃顶男人吃了大惊,骂道:“妈的巴子,出了什么情况?”
  陌采夕心中一颤,不由想道:“啊,是子哥哥?”——
  这时紧追紧随的七八位无面人赶了过来,乘子宇被墨黎断澜一掌击飞之际,各持刀兵飞迎上去,子宇凌空翻滚,大喝一声,挥剑横扫,几人齐被剑锋扫中,当即滚落下去,摔在地上挣扎不动,眼见不活了,伤口处随即流出汩汩黑血,说不出的恐怖惊骇。
  正在采撷莲蓬的侍女们眼见此景,顿时惊慌失喊,深脚浅脚地跑上岸来,更有几人几乎站立不稳,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快快快,快追!”一时间无数墨黎武士也渐渐涌到了望烟台,直到看到墨黎主尊和子宇都在望烟台上,才都远远停住了脚步。
  子宇扎挣站起身,挥起破碎的衣袖擦去口鼻不断溢出的血水。
  墨黎断澜守在寒雪身畔一动不动,任凭这个披头散发,伤创无数,浑身是血的人慢慢走过来。
  望烟台上,人如雪。
  一步都是重逾千斤,一步都是轻盈如飞,终于越来越近了,子宇看着眼前娇若纤雪的人儿,缓缓语道:“雪儿,终于,终于找到你了,我们走吧,谁也不能拦住我们。”
  寒雪被面前血人吓得脸色煞白,倒退一步,惊恐地道:“你是谁?你,你怎么杀了那么多人?”
  子宇愣住了,半晌方道:“我,我。雪儿,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子宇啊。我是子宇啊。你不是还要救你父亲么,我们快走,我们走。”
  寒雪迷茫地道:“我父亲,父亲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墨黎断澜看到寒雪苍白的面容里满现忧伤疑虑,心中怒火大炽,蓦地喝道:“寒雪并不认识你,你死心了吧。”
  子宇须发尽张,挺剑向墨黎断澜咆哮道:“你对雪儿作了什么,是你害得雪儿,你这个罪不可恕的魔头!”
  激动至极的子宇再也按奈不住浑身内外的伤创,口眼耳鼻几乎一起溢出血来,他情绪一瞬沸腾到了极点,空气中顿时血气弥漫。
  众侍女胆小者纷纷掩面,周围武士早已多有负伤,此时纷纷骚动,寒雪亦吓得倒退跌倒。
  墨黎断澜伸手挽寒雪站定,安慰道:“不要怕。我马上杀了这个魔鬼。”
  死则死矣,莫过大于心死,待的只是此时。
  魔吻铮铮作声,墨黎断澜杀意已决。
  生生死死,这世上的刀光剑影也不过如此。
  没有兵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只有鲜血和更新鲜的鲜血。
  子宇每一剑都像是在血雨之中舞蹈的闪电,无比凄美。
  明媚的阳光,终于透过云层洒落,在血气弥漫之中,显得分外斑斓。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见到这世上从没有过的色彩。
  日光大灿。
  剑劲奔泄,如龙纵横。化作碎片散去。
  子宇跌落下来,单薄枯萎,如一片落叶。
  了无声息的,众多的思绪散去了。
  蓦地一道光芒凌空而起,众人皆恍惚不知所然。
  魔吻卷起撕天裂地般的风暴,寒雪纤柔的身影恰如一弯弱羽飘摇其中,萧瑟颤巍,却稳稳托住了子宇,抱在臂腕里。
  魔吻击至,强大的劲力贯背而入。
  细腻的肌肤,随之开裂,绽出血丝。
  魔吻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微弱几不可闻。
  地狱或是冰冷,但她的臂腕却如此温存,子宇努力想要睁开最后一次眼睛,看到寒雪,却又只道:“雪儿,我一直见不到你,我来这里,我只是,想看见你一眼就足够了,可你好傻,好傻。”
  寒雪的双眼湿润了,淡淡道:“若我接不住你,你摔成烂泥,还能捡得起来么?”
  子宇想说“在紫霞山的葫芦谷,你已经捡过我一次了,你还要捡……”却再没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墨黎断澜瞪大眼睛不住颤抖着,不愿相信这眼前的一切。“寒雪,你这是何苦?你明明知道,我最不能,最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寒雪终于忍不住嘴角坠落的血珠,缓缓道:“你是墨黎宫的宫主,我与你素不相识,我受伤害与不受伤害,对你很重要么?”
  墨黎断澜道:“重要!怎么不重要?寒雪,难道你不记得了,七年前,在长白参庄,你救了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从那时起,你的安危,你的幸福,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寒雪道:“我已经不记得了。”语温如冰。
  墨黎断澜嗫嚅道:“可是……可是,我记得。”
  寒雪的记忆恢复了,她不仅记起了那个轩辕少年,还不惜为之付出生命,可却仍没有记得他,仍没有记得七年之前,她曾救过的那个孱弱少年。
  墨黎断澜望了一眼寒雪怀中的子宇,一时千百思绪涌上心头,不知何种滋味。沉默片刻,心中一酸,又道:“你心地那么好,多年来定是帮助过许多苦命之人,而我墨断澜不过是千百其一,因此寒雪姑娘忘了我,我不难过。”
  墨黎断澜七年前在长白山见过寒雪一面,又蒙她好心救护,从那时起他已再也不能忘却寒雪。七年来他对寒雪朝思暮想,日夜怀念,自是深情厚意,堆砌如山,思之至深,爱之至切以为寒雪也会挂怀于他,于理无可厚非。
  只是他虽将对寒雪的苦苦执着记得深刻,却没有想起,那一年,卑微的他根本没有向寒雪提起自己的名字,对于寒雪而言,七年前长白参庄里的那个少年不过只是一个过眼,又如何能让寒雪将他记起呢?
  寒雪只知道墨黎与长白素无和睦,墨黎与轩辕更是仇深似海,对墨黎断澜的话不置信否,沉默片刻,终于言道:“我救了你,你也从紫霞山救了我一次,墨黎宫主,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了。”言毕垂首看着怀中少年,轻轻道:“子宇,我们走吧。”
  可刚要扶起子宇,顿感血气逆流,喉头甜热,一股鲜血夺口而出,纤纤弱体,已不经风吹。
  墨黎断澜慌忙前去挽扶,寒雪却倔强不许他过来。一众侍女缓过神来,匆忙上前,寒雪挣扎起身言道:“我有手脚,不用麻烦你们。”
  墨黎断澜心如刀绞,不知所措。
  一位侍女攀谈到寒雪跟前言道:“寒雪姑娘,你看看你的身体都这样了,宫主多担心你呀。你照顾自己都还照顾不好,怎么带他走?不如先把伤养好了吧,姐妹们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寒雪看着子宇,伤心欲绝,心想:“今日我死便死了,可子宇还留在这墨黎宫中,定然有死无生。”墨黎宫中每一个人,她都不敢信赖,正自难受,忽感焦虑攻心,重伤激发,直欲昏绝,盼着子宇还有一线生机,终于强忍着打起精神向墨黎断澜道:“你说我救过你,是不是?”
  墨黎断澜满怀期待地望着寒雪,努力作着回应。
  寒雪声线忽转颤微,向墨黎断澜道:“宫主,那我只求你把这少年送出宫去,让医生好生医治他,我只求你……”
  墨黎断澜看着寒雪容颜憔悴,血色渐无,心肠断碎,不断答应着:“寒雪,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来人啊,快准备车驾,给这少年送出宫外,寻找有名望的医师救治。”
  顷刻一辆马车驰来,武士们将子宇抱在车上,拨开人群,辘辘驶出宫去。
  寒雪看到马车驰远了,一口气用到尽处,昏软过去。
  墨黎断澜瞬间如火中焚,大叫着:“寒雪,寒雪!医师!来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