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地长天,万千沧海,十二为民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这群孩童的口里说出这句话，陆寒昭想，要是他没猜错，整个十八寨里的十一……应该只有他见过的那一位。
他不是没有听到过关于小将军的那些事迹。
但他对这些故事并不好奇。
因为他置身事外，是看客。
他早就看穿这不过是个虚无的朝代，也是个扭曲的时空，这里的人们所热烈爱着和恨着的一切，连在史书里半点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即使再猛烈的挣扎过又如何，这些都不曾赋予半分意义。
陷在自己的苦局中拼死抵抗，末了，终是要被时空修正一切。
是一群凡人强行歌颂着的精神支柱罢了，早晚都会像蜉蝣那般泯灭。
回过神来，陆寒昭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是一处比较大的茅草屋，屋外有一片空地，放着七零八落的石桌，这里不比书院整洁有序，他也倒不介意。
今天，公孙星和步惊鸿过来转述了十一的意思。
大概是会根据他之前提供的图纸，在尤兰山找到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专门开辟出来给孩子们学习。
来到这里之后，他反倒是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尤兰山上很潮湿，蚊虫也多，虽然这侵扰不到他什么，但是他有点想念自己那安静的一隅。
等结束这一切，亲手找出那个促使历史轨道更加偏离的所在，他就回到他的书院里去。
尤兰山风景是好，不过，他一向都不喜欢争来斗去的地方。
“喵——”
飞雪趴在桌上，懒洋洋的眯着眼。
在它的身侧，是陆寒昭一并带过来的天金书。
随手翻开，天金书上依旧是那寥寥几字。
西南边陲，龙脉异于尤兰。
没有出现任何新的指示，也没有任何变动。
陆寒昭轻叹，重新收好它。
“敢问诸位小友，羲和先生，可是在这儿？”
外面孩童的吵闹声忽然安静下来，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响起。
“先生先生，游客到访。”
孩子们呼啦啦的跑进来，缺了门牙的嘴巴笑开了。
陆寒昭起身，看向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
来者穿着蓝色衣袍，袖口挽起，下颌一点小小的黑痣，眉眼之间与贺兰十一颇为相似。
“先生。”
那少年直视着陆寒昭的眼睛，良久，撩袍跪下。
陆寒昭微微蹙眉，他没有上前拉起这少年。
“或许先生不认识我，但我久仰先生大名。”
“恳请先生收我为徒，贺兰十二愿为先生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兰这个姓氏太过特殊，陆寒昭无法忽视他那个存在感太强的姐姐。
这应该就是小将军的弟弟。
说完那些话，地上的少年抬起头，态度坚决，星眸灼灼，像是某种情绪涌动其中。
他等了这样一个机会太久，能够读书习字，师从德高望重之人，真真正正……做自己喜欢的事。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不想要什么颜如玉，也不需要黄金屋。
对于贺兰十二来说，他只是渴望一个这样的机会。
“你先站起来。”
陆寒昭淡淡道，他站在贺兰十二的面前，看不出半点喜怒。
在来这里之前，十二的心里是很忐忑的。
他知道这个还未成形的书院目前全都是小孩子，并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起来，这也是个尴尬的年纪。
或许在尤兰山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考科举和读书的好时候，但是在尤兰山上，像他这般的少年，大多会拿起农耕之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同历代父辈所做的那些。
贺兰十二很小就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因为无法确定陆寒昭会不会觉得他的到访时如此的突兀。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不想通过姐姐，也不想通过奶奶，自己只身前往的目的只有一个。
十二很想让这位令人敬重先生看一看，他内心最直接的想法。
陆寒昭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少年。
贺兰十二倔强的面庞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沈清。
在大凉，东林沈家一掷千金，亲自携子登门拜访。
沈清从镐京城门，一步三叩首，就这么走到了崇初书院的门口。
白衣少年稚气未脱，想要求学的心意却坚定。
“先生，东林沈清，向您求学。”
“求学？”
彼时，陆寒昭穿着大氅，站在风雪中，一如今日这般，淡漠的看着地上的少年。
不论是大凉的沈清，还是元国的贺兰十二，陆寒昭都只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所学为何？”
“倘若天下安乐，清愿大隐于市，渔樵耕读。”
“倘若大凉将倾？”
“倘若大凉将倾，清当万死以赴。”
说罢，柳絮般厚重的雪幕下，还有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似的朔朔北风中，衣衫单薄的白衣少年深深跪拜下去，清秀的脸面容模糊。
“贺兰十二，所学为何？”
从回忆中抽离，低头看向这个蓝衣少年。
贺兰十二似是沉吟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所学为何？
他从不知道，读书习字是为了什么。
仅仅出于喜欢，这样的理由……真的能打动先生吗？
他泄了气。
“先生，”贺兰十二站起身，对着陆寒昭施了一礼，“十二是个粗人，生于尤兰，长于尤兰，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若十二说，十二并不是个胸怀大量的人，先生可会取笑我？”
贺兰十二所言非虚。
尤兰山更像是一个国中国，贺兰家的人对于元国没有任何的感情，要是说出为元国慨然赴死这等假话，那才是真正的昧着良心。
“尤兰虽小，可尤兰之外，尚有万千个尤兰。十二所求，唯万世太平尔。”
“大地长天，万千沧海，十二为民。”
他这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神情诚恳，找不出半分虚假。
“如若所志未遂？”
良久，陆寒昭似笑非笑。
“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贺兰十二再度看向陆寒昭，那孩子眼里的光亮，像是快要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