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9 章

  他熟门熟路地敲敲侧门,不一时,侧门开了一条缝,一颗花白脑袋探了出来,一双深嵌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的浑浊老眼眨了眨,疑惑地朝外张望,李君实一看到这颗脑袋就笑了,扑上去抱住亲了一口,喊道:“华伯,是我,你想不想我?”
  华伯脸上蓦地开起朵朵菊花,忙打开侧门,一把抱住李君实,一双枯瘦的手在李君实身上上上下下摸索,一滴老泪在朵朵菊花中蜿蜒而下,哽咽道:“九爷,老奴日夜都想你啊,你总算回来了,我恍惚听说你去北边打战去了,年纪这么小,怎么能上战场呢?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快去见王爷和太太吧,记得别跟王爷太太顶嘴啊。见了就来找老奴,老奴给你做好吃的。”
  一边唠唠叨叨地把李君实拉进门,一边附在李君实耳边小声道:“要是王爷和太太打你,你就赶紧跑,别怕,老奴今晚不换班,在这守着。”
  李君实又抱了抱华伯,低声道:“今天恐怕吃不到华伯做的菜了,华伯别急,过几天我就来接你出去,以后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李君实的生母沙氏是庆亲王不知道第几房姨娘,在得宠的大半年里偶然救了要被杖责的华伯,后来安排他看侧门,随着沙姨娘生下李君实后不久撒手人寰而被人遗忘,华伯也被人遗忘在侧门这个岗位上。
  可华伯没忘,他从此把李君实视为真正的主子,他攒下所有能攒下的钱,刻意交好李君实的乳娘及丫环,同时也因为庆亲王府后院没有主母,一团乱象使得李君实在夹缝中活了下来。
  李君实四岁那年庆亲王娶了一个落第举子的女儿田氏做填房,却没有给田氏请封,故阖府都只称太太。后来李君实从树上掉下来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来,华伯吓坏了,把李君实接到自己的下人房里时刻看着,值勤看门时也让李君实在门房前玩,也是他时运得济,正值刚出宫开府的五皇子李元懿上门向庆亲王讨要一本孤本,在门房偶遇李君实,一下就被唇红齿白、口齿伶俐的李君实吸引了,十四岁的五皇子与四岁的李君实聊起天居然没有冷场,细问之下竟是庆亲王的九子,五皇子一则爱才一则动了恻隐之心,对庆亲王说自己府里冷清想请李君实这个表弟去做伴,庆亲王根本没见过几次李君实,并不在意,从此李君实长住滕王府读书习武,茁壮成长。
  李君实本想把华伯也要去滕王府,华伯坚决不肯去,“九爷你毕竟是王爷的儿子,迟早得回到庆亲王府,我在这儿也能照顾九爷一二。”
  李君实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里走一路打量,有遇到的下人也只冷冷看一眼,李君实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失宠的少爷,在下人眼里还不如庆亲王跟前的管事得势,所以无人愿意来搭理。
  庆亲王初开府时,皇上还兄弟情深,赐的府第占地不小,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草木葳蕤,然而庆亲王不事经营,又养了大批美人儿女,美人儿女们个个要华服美饰、金银私房,哪有余钱养护庭院?短短二十年时间已现颓势,砖墙斑驳,草木疯长,甚至有下人在花园草地角落里开垦了种菜,李君实好笑地摇摇头,心里并不悲哀难过或生气。
  直走了有两刻多钟,才到了“乐道堂”。乐道堂原名世安草堂,是王府男主人的书房,后来庆亲王为迎合皇帝的爱好才改名的。庆亲王的亲随张官站在堂前,李君实板着一张俊脸对张官道:“劳驾张哥通报王爷,我来给他请安。”
  张官斜他一眼,朝外扬声斥道:“外面谁当值啊,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
  一个小厮忙颠颠地跑进来,陪笑请罪道:“张爷恕罪,他说他是九爷,又不肯停下来等小的通报……”
  张官面无表情地觑着眼看了他好一会,才堆起一脸假笑道:“原来是九爷,请恕我眼拙,没认出来。请九爷稍等,我这就进去禀报王爷。”
  不一会,屋里传来一声咆哮:“什么,这不孝子还活着?怎么许久也不来请安?让他给我滚进来!”
  李君实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也不看上面的庆亲王,径自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恭声道:“儿子给父王请安。”
  庆亲王抄起块砚台就砸向李君实,喝道:“小畜生,毛都没长齐就翅膀硬了,不把你亲爹放在眼里了?说!都去哪儿混了这么久?”
  庆亲王是真的生气,女儿他认不全,儿子却是都认得的,只有这个,看起来也有十多岁了,却只依稀一点印象,连逢年过节都不来请安,可见是不成器。
  李君实不避不让,砚台擦着额头飞落地上,“嘭”一声碎成数片,额角一线鲜血混着墨汁顺着眼角流下,李君实也不擦,站起身掸了掸膝头,道:“回父王,儿子这几个月随五哥去北边前线抗敌。”
  “胡言乱语!你五哥两年前就死了,他怎么带了你去北边?”
  “父王慎言,儿子说的五哥是滕王殿下。”
  庆亲王一声喝骂噎在喉间,抻了抻脖子,眼中喷火,随手抓起支湖笔又掷过去,“小兔崽子!你以为有人撑腰就可以忤逆父亲了?我告诉你,咱们皇家容不下不孝子!只要我往皇上面前一说,你就等着被关到宗人府去吧。”
  湖笔在李君实竹青长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墨痕后“嗤”一声轻轻落地。
  “父王息怒,父王身边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七哥尽孝,儿子方才敢放心去为皇上尽忠,对了,我听说七哥封了世子,不知我大哥二哥三哥怎样了?”
  庆亲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沉痛,阴沉着脸道:“你别管那么多,现在说的是你,你这是回府住着了?”
  李君实冷笑道:“我倒是想回府住着,可我怕跟二哥四哥五哥六哥十一弟一样,命都保不住。”
  “混帐!你二哥四哥是意外,其他的是夭折,哪家不死几个孩儿?”
  “那大哥、三哥呢?他们为什么一个断腿一个折手?父王,你到底夭折了多少儿子女儿?你有多少侧妃姨娘侍妾死于非命?我有多少姐妹在后院活得不如丫鬟?咱们王府是没钱还是请不到好大夫?为什么咱们府上的意外特别多?”
  庆亲王瞪着李君实,被他如此目无尊长地质问气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陌生的儿子是在滕王府长大的,跟李元懿才亲如兄弟,自己可是看好二皇子鲁王李元祥的,有这个儿子存在,自己的忠诚度就大大降低了,又被他这一串质问,恼羞成怒,抄起桌案旁的水火棍就砸,“你这个不孝子,我今天打死你了事!”
  李君实伸手一挡,手背立时鼓起一条红肿,庆亲王又是一棍子过去,李君实头稍一歪,卸去大半力度,棍子在左脸砸出一道长长的鼓起,血丝隐隐渗出。
  李君实顶着一脸一身的伤痕,一路哭叫着“父王饶命”,一瘸一拐地往府外跑去。
  一路上碰到了骠骑大将军府少爷,又跑过鲁王府门前,鲁王正欲上马,看到李君实伤痕累累,脸上隐有泪痕,关切地问道:“实哥儿这是怎么了?”
  李君实停下来行个礼道:“见过鲁王殿下。”
  鲁王笑道:“听说你今天才回去给你父王请安?别是你又顶撞了你父王挨打了吧?依我说,庆王叔算是慈父了,前阵子庆王叔病得有点重,你做儿子的却在外逍遥自在的,连封信儿都没有,这一回来吧本当第一时间就回去请安,你却直到今天才回去,难怪庆王叔生气了。须知我朝以孝治天下,不孝的人如何在世上立足?更不能在朝堂立足。唉,实哥儿啊,你年纪小不懂事,别被有些人骗了还懵懂不知,为了你将来,还是回庆亲王府去吧。”
  李君实嗫嚅道:“我回来第一天就回去请安过了,父王不喜我……”
  鲁王亲切地抚着他肩膀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庆王叔即使真的不喜你,那也是因为你长期不在他身边的原故,实哥儿别怕,待我跟庆王叔求求情,他必不会生你的气,你再在庆王叔身边待久了,以你的聪明伶俐,庆王叔哪会不喜你?走吧,我送你回去。”
  “多谢鲁王殿下,我先回去收拾收拾,再买样好礼物,然后现烦鲁五殿下代我向父王求情,容我回府住。”
  “好,好,好!我就说实哥儿不是不懂事,只是无人提点罢了。准备好了尽管来找我。”鲁王哈哈笑着拍着胸脯应下。
  李君实一路走回滕王府,期间又遇到来济家的采买下人、太常寺卿府的管事……,再穿过光禄大夫郑叔达府所在的小巷,转个弯才到了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