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流水 7

  「此身今已惯。」不知为何,她竟轻轻念出这句古歌,「不过是人间蜉蝣罢了。」
  皇帝浑身一颤,眼里有怜惜亦有悔痛。两人静静对望,无关身份与年纪,彼此至为痛苦的记忆在此交叠。
  「人间蜉蝣。」皇帝强作笑意,走下御座扶一扶绫瘦削的肩膀,「所以人世欢情,你在垂老之前总要恣意过一过的。譬如——」
  绫凝神倾听。
  皇帝合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席面:「典侍还是不要辜负少将罢。」
  此时风起,隔夜雨水从窗口红栌的枝叶上簌簌洒落。隔间外生满璎珞藤,蒙络交绎地垂下来,却还未结出花实。
  「中宫有言——」
  「典侍。」皇帝收起折扇,舒一舒袍袖重新坐回屏风前,「中宫是中宫。你若有此心,我必定为你做主。」
  清久多时之后才借昭序之口告诉绫,其实早在获释当日,元度就曾递了折本自请卸任。
  「失刑则刑,失死则死,」身在御前,元度依旧辞令坦荡风仪凛然,「我错伤命官,不恪礼仪,肆违法度。有耻且格。恋栈怀禄,何面目乎?自当引咎挂冠而去,于山水之处复为齐民。」
  彼时清久恰好也在御前。元度去后,他便向皇帝絮絮说起其中隐情。片时皇帝又召元度回来,驳了他的折本,要他安心为官。
  「元卿好性情。」皇帝目示女官奉还折本,「罚俸可以,解职就不必了。」
  元度讶然。这一日当值的女官容色也好,却不是绫。他小心翼翼袖起折本:「主上恩泽,臣只当竭尽驽钝——」
  「你尽心便是。」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其实元卿,你递表求辞,为的也不全是禁中伤人的自责罢。」
  元度更惊,仿佛诸般想往都被洞悉。天光倏然一亮。清久在旁轻轻嗽了嗽,温声笑道:「少将稍安。少将所愿,我与父亲都记在心里了。」
  于是便有皇帝和绫今日的一番对话,在这瀼瀼夏夜让人辗转难眠。许多事,就这样渐渐与清延的期待相悖而行。皇帝借颁赦之名,给平家减了罪,也放了少枔。长夜漫漫。少枔独自离开宗正司,柳坞对侧灯花如昼,万寿宫的满月酒正到酣处,
  少枔在水边站了一会,粼粼的波光层层推叠,周而复始,仿佛时光都慢下来。他看见胥燊引马而至,连忙走上去,又后退两步细细打量他:「子炤,你别来无恙。」
  「殿下平安。」胥燊端正稽首,起身将马缰交在少枔手里,「我听从殿下,一年未回洛东,躲过无数死劫。」顿一顿,「我也一直想念殿下。」
  少枔点点头,又向四周望了望,笑道:「我原想五弟也会来。」
  胥燊冷笑:「他封了东宫,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怎会来。」
  「罢了。」少枔打断胥燊,「他封了东宫也没什么不好。你别吃心。」
  一言至此,胥燊也不便再说下去。两人走过柳坞,忽然迎面撞上松岑。
  松岑花枝招展,笑嘻嘻拉住少枔:「我只听说父亲放了四哥哥出来,却不敢到近前去等,生怕他说话不作数,我平白连累了四哥哥。这几日我天天等在这里,偏今日他们办酒,非带我上去。我熬了半日,又偷偷跑过来等,可把你等来了。」
  少枔抚一抚她:「桂宫顽皮,快回你母妃那里去。」
  松岑不屑:「那边最没意思,各色规矩惹人恨。我妹妹也满月,蹭着万寿宫的光,栖鸾殿来了不少人,从早到晚你长我短拉锯一般,我恨不得把他们全撵出去。还有那个小蛮子谢槿园,不耐烦二之宫,却来呱噪我。我说忙着去等四哥哥,她也要跟来。我扯了弓,扬手要给她一箭,她就哭着跑了。」
  少枔很无奈:「桂宫!」
  松岑咯咯笑问:「怎么?」
  少枔摇摇头,正要再说,扑面而来却是另一种声香形色。他心一惊,慌忙紧了紧手中马缰。柏枝与娑罗迦南清冷的香气,苏芳切袴,卵青色夹小袿,披发,双手各戴三四圈银铃铛;娇媚,停匀,面容骨肉充满生气。
  松岑恨得跺脚,压低声音骂道:「要死了,又跟过来。」
  槿园一抬头,却望见少枔高拔瘦癯、冠带蓬乱地站在那里。她有些错愕,不可置信地侧头问松岑:「这是四之宫?」
  松岑愤愤不答。
  槿园想了想:「我不信。」
  松岑忍不住问:「你不信什么?」
  槿园轻轻叹口气:「我尝听说,四之宫是这天下第一好的男儿。当时我在千里之外的钟州,他领兵北伐,虽与我并无干系,我却朝夕惦记他一点平安。后来我随家人迁来洛东,总盼望见他一面。不想他——不想他竟然是这副潦倒模样。」
  话音未落,松岑已恨得咬牙切齿:「你住嘴!你们谢家将四哥哥害到这般田地,你竟还出口奚落他!」
  「奚落?」槿园骇笑,「我哪里只看这副皮囊。凡英雄落难,豪杰末路,狼狈归狼狈,从不会有损他半点声名。我只恨人事倾轧我不懂,却始终希望人能尽利、才能尽用。但愿四之宫往后路还长。」
  松岑一愣,眼里哗地落下泪来:「四哥哥的路必会很长的。」
  槿园袖手笑道:「奇怪,你哭什么。前两日你拿箭射我,凶得吓死人。我因此以为你是个夜叉头,喊打喊杀,却从不会哭的。」说罢向少枔合膝一拜,「小女槿园,不胜唐突之至。」
  少枔恭敬还礼。槿园又说:「谢家虽与平家有这些龃龉——我虽是谢家人,却并不是个恶人。许多事,我也与你们一样身不由己。」
  槿园去后,少枔又陪松岑坐了一会。松岑的话忽然少起来,良久挤出一句:「我知道四哥哥此刻最想找到那个人。」
  少枔苦笑:「你什么都知道。」
  松岑仰起头:「我只知道这一件。」
  少枔用力闭紧双眼:「我不敢想。」
  想起枕流天真浪漫;想起她折夜合枝、柏枝、石榴枝酿酒。想起两人饮酒、赌马、饲鹰、弈棋,假扮农人出京野游。枕流一直有渡水北上的愿望,终夕想要一登北陆那座伽阇山。这个愿望实在太难满足。许多次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少枔认为枕流向往北朝罪无可恕,枕流却两眼一眄:「哪里是向往。」她不以为然的姿态可气又可爱,「是觊觎。是觊觎!啊,对了,你快夸奖我——我分明长了颗一统南北的雄心呢。」
  少枔凄然落泪。
  一念之间,他几乎掉头就走,御前也好,东宫也罢,索性都不去了。此时再看松岑,也不过是人世间一种挂碍。松岑忍住话头,安静地陪在他身旁,面容沉沉,姿态衣妆却都与枕流相似。
  他淡淡一哂:「桂宫今日的妆扮其实很好。」
  松岑发出一声轻笑:「这些脂粉阿——糊得人脸疼。」
  少枔望一望她:「那么桂宫往后就少用脂粉。」
  松岑徐徐伸手挽住他:「四哥哥不要太难过。你要我做什么,天崩地坼,我都肯的。」
  少枔抽出手:「哪里要你替我拼命。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关在里面盼着出来,出来以后两眼一昏,只觉物是人非,世界虽大,却再没有自己立锥之地。打发去了胥燊,昏昏然走出内里。前头好像与莒对槿园献着殷勤,又好似松岑流着泪,哀求他再坐一坐。
  夜幕沉沉坠落,星子撒满浓青的天穹。五月的洛东,恍然间竟有了初秋的凉意。从须小路出京,沿途都可看到民人怀着成笸的莲蓬与香栀子,一面用衣袖掩起来,一面匆匆疾行。
  少枔蓬首散带,疾驰于野。皎洁月轮投下清澈柔和的光,山峦嶷嶷,湖泽粼粼。眼前道路漫长,身后枝柯簌簌有声。清川之水波涛寂静,去岁被冲垮的渡桥之上又建起一座石桥。少枔过了桥,下桥时白马不知绊住什么,踉跄几步方才渐渐收住身子。少枔骂一声,松开被马缰勒痛的右手,掌心落了一道清晰的血印。夜风吹起衣摆,露出袍服最里面那枚半旧的香荷包。发黄脱丝的羽贺锦,盘金烈焰鬼面,填青檀、甲香、薄荷、都夷、荼芜、山踟蹰,两侧各缀珊瑚珍珠璎珞。枕流做这枚荷包时不过十一二岁,拆了缝、缝了拆,熬了二十几个日夜,而后冒雨从醍醐院求来平安符,与她满腔虔诚一并装在里面,无比庄重地送给他。
  那是少枔第一次北上骊安犒慰戍军,十三岁,弓马娴熟。出京那日皇帝亲自送至崇光门,扶着他殷殷嘱咐。文绛便在一旁笑:「大御堂十三岁时便当阵斩了北军大将。」她走上前为少枔披甲系刀,不无挑衅地望一望皇帝,「主上分明是小看了四之宫,也小看了四之宫身上的平家血脉。」
  平家血脉。给他带来多少福,便也带来多少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或许从还在母腹时起,他就与平家息息相关。少枔与枕流指腹为婚,从小相知且相亲。他们去年原本会举行盛大的婚仪,他原本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东宫,枕流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东宫妃。然而如今他被追剿,被圈禁,被摒拒于庙堂之外。
  枕流则全族灭门,生死不明。
  少枔驻马滩涂。夏夜骎骎,散淡的月光与水光溶溶的好似落了一层纱。枕流喜爱一切鱼虫花鸟。幼时两人曾将萤虫囊进栀子花,以丝绦扎起,夜里投入流水,或是高高地悬在屋檐下,枕流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面看他一箭一箭都射下来。
  他多时是嫌枕流聒噪的。两人也常争吵,枕流哭起来惊天动地。但她同样可以很安静,无声无息地针黹,读书,写经,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
  他忽然很怕从此这世间真的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他与平家唯一的维系就此消失。此方世界早已黑白倒置。庙堂重构。但如论庙堂怎样重构,都不会再有他与平家一席之地。他不会复起,平惟良也不会回到淮沅。或许不久后,连他也不得不失魂落魄地逃往南夏,作为一个皇子,以满世界仓皇流亡终此一生。
  少枔不敢想下去。
  夜更沉。过了清川便是万顷田地一望极目,荒芜如天地初辟。美丽的山峦,月色之下绿水汤汤,一声马嘶,白鸟惊飞,如移动的棉花田,刹那空出一片沙脊。面前是平等院,青莲院与之相望,也在这山之侧水之滨。
  少枔系了马,埋着头疾步走上青莲院苔痕斑驳的石阶。他不敢叫门,不敢向任何人问及枕流。等待他的只有两种结果,或许枕流已死,他的生涯从此变得无味且无望;抑或枕流还活着,两人一同面临更大的苦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青莲院,仿佛只是记起母亲曾有一位故人在此住职。他想这佛门净土,鲜受波及,说不定——说不定枕流当初就被亲人拼死送到这里来。
  少枔忽然勇气全失,站在门前,伸出手,却又退怯。然而他还是咬咬牙叩响门环。漫长的等待,一颗心一时沉得提不起,一时又在腔子里踭踊欲出。
  门环微颤,而后苍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一位年轻尼君迎下石头阶,眉目柔和,剪短的头发疏疏被在两肩,紫袴白袜,锦襻漆木屐,薄墨与濡羽色的禅衣上披着金襕袈裟。尼君有些惊愕,轻声道了失礼,退后两步问:「毂下从何处来?毂下若要在此歇夜——抱歉,鄙寺是不留男客的。」
  少枔忙恭恭敬敬回了礼,一面迅速解释:「我并不要歇夜。我来寻一个人。」
  尼君手中的纸灯照见她的警惕。她顿了顿,迅速向后看了一眼:「毂下是谁,要找何人?」
  「我是——」少枔不无戒备。他努力搜索记忆,「我母亲是——我母亲是性素法师的一位故人。」
  尼君神情一弛,抬头仔细打量少枔,向后让出一步:「我即刻禀达院正。毂下先进来等罢。」
  少枔解了刀放在门外,又脱下鞋履,穿着绢袜小心翼翼地随尼君走入院中。
  这是一间很小的佛院。背面一爿僧寮仿佛才建成不久,椋柱虹梁还未髹漆,桧木色泽润黄,质地坚密,依稀有腐草浑浊的气息。尼君将少枔让入禅房,叫小沙弥尼上来奉茶。房内十分清整,两铺枕被,壁上悬佛涅槃图与苦行释迦像。一侧用六折屏隔出半间茶室,当中焚一炉柏子香,一并茶釜文具。
  尼君与小沙弥尼窃声私语:「那边已披剃好了吗?」
  小沙弥尼点点头,轻叹:「真可怜。整年里一直念着四之宫会来,这两日忽然像是没了希望,疯子般说自己遇见了佛,求着住职为她披剃。现在好了,便是四之宫来,她也不能出去——」
  尼君忙合掌念了声佛号:「不守口慎言,是要有果报的。像浣足的水,人见不喜,也无法接受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