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彼岸 6

  然而即便清久带她走,两人又能去哪里。清久辜负少枔的期许——少枔宁愿放弃与之争位,也无视昭序的牺牲——昭序罄尽家财为他收买人心。他就是这样年轻至极、气盛至极;他热血冲顶,罔顾元度嘶声哭求,将昭序揽上马背,向城外冲去。
  元度上马又追,白马却早已力竭。勉强行至北六条,角落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张开双臂直挺挺扑在马腿上。元度惊骇交加:「申大人,你不要命了!」
  「是你不要命!」申苏满身泥水,连滚带爬抱住马镫,「事已至此,你还追什么!」
  元度一怔,一列弓骑兵从身后奔驰而过,整齐的刀甲声明晰刺耳。一切恍如隔世。这个时代就此终结,局促而不甘。元度悲从中来,仰颈长立,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堂堂七尺男儿,剔肉刮骨面不改色,何曾当众凄然落泪!
  元度痛极:「少辅蒙恩于东宫,怎会不想救他?」
  申苏踣于水中,悲声叹道:「回江孰罢!生逢乱世,你与典侍皓皓之躯,无以蒙埃,不要白白葬送。」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元度眼神灰淡,「如果四之宫在京——」
  「四之宫?」申苏骇笑,「四之宫固然不肯落井下石。但他又是平家人,怎会不明哲保身。你看平大将与胥二公子拒施援手,大女公子将种种勾当看在眼里,却缄口不言,可见东宫错信——平家上下无意救他。你看主上称病,亲王暴死,这天下哪里还是从前你我投身以报的天下!你与东宫一样立身峻洁不与同流,他的下场便是你的下场。强直如你,往后没有他庇护又能走多远?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元闳之啊元闳之,你不要与阿绫一样,以为自己能够救赎这漫天罪孽。请你——请你刻下带她远走罢!」
  这一声「阿绫」已有泪意。申苏心内如焚,迟迟又道:「不要与我说你那些济国匡时的志向。没有志向你一样可以活下去,然而你若留在洛东,便害阿绫同死。贞明亲王尚不能自保,你蝼蚁之身怎能善终。知危者安,知时者杰。求你爱护阿绫,免她生离死别之痛吧!」
  砍杀声连绵而起,丰厚的血腥味让人窒息。京极繁盛的街衢一时又空下来。一只白雁茕然飞过。
  这世界如此陌生。
  申苏幽幽道:「你看见了。这乱世人鬼相杂,你不能救赎别人,别人也无法救赎你。」
  元度终于屈服,心一横,奋力勒转马头。平家死难不足三载,这京极再次被杀戮席卷。申苏在血光最盛处伏首长拜,两人相别,至死不曾再见。
  许多年后申苏与绫重逢。申苏很想将自己当年所受的煎熬全都告诉她。绫面容如旧,盛妆坐在镰谷宫城的最深处,坦荡而决绝。申苏风尘仆仆赶到新京破败的内里,小心恳求:这一次,典侍能不能——随我走?
  元度家中已无人迹。庭院依旧打扫得很干净,地面积着雨水,水面上零星浮着几片落叶。门前两抱铜缸里,鲜红的金鱼上下游动,争相唼喋浮萍;饱食的小麻猫寂寞地趋光而行,在日影下缓缓盘好身子。这静谧平常的人世,谁见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元度记得申苏每字每句,将家中保持原貌,带上绫立刻出城。其时洛东尚未戒严,他们平安出京,经桑川、伽倻,半个月便抵达江孰。
  十年阔别,故乡风物一如往昔,家宅亲眷却早已凋零。新的生涯使他们兴奋又恐惧。他们收典积蓄,精打细算每一笔开支。元度盘下一间书肆,开馆育人。绫则设立粥局,济养嫠孤。他们深得乡人爱重,以最自由从容的姿态安度余年;他们仍有一间阔大的书室,满室油墨香味温暖醉人——他们家庭和美,儿女绕膝。
  洛东种种早已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不曾知晓申苏作出的努力:满朝清流遍遭屠戮之时,唯有元度全身而退。许多岁月之后,四皇子少枔亲自登门,邀请元度出仕。「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不如贫贱而轻世」。元度稽首婉拒。身后微启的门扉里,绫怀抱女儿,利落地剥好一盘盐枝豆。
  春去春来,日月于征。
  南朝将末,大厦已岌,千万生灵在血雨腥风之下惶然奔窜。朱雀门外血流漂杵,昨夜搭起的木刑台前,白发苍苍的旧贵族蹒跚而来,从行刑官手中夺下沉重的虎头刀,对俊秀而凛然的年轻朝臣手起刀落——
  有人低语:「变天了。」
  少枔闻讯赶到赶到清川时,清久与昭序正在前往凉江的舟渡上。风涛汹涌,笹叶般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沉没。艄公每撑一篙,便很虔诚地宣念佛号。水雾迷蒙,白雁逐飞,江鲤跃起又坠落。风浪依旧;浓厚的云层沉沉压叠。昭序紧一紧衣衫,抬头望向滚滚白浪,目光与这漫浩水面一样空茫。清久沉睡时也不曾松开手,翻一个身,懵然挽紧她,反复确证她的存在,仿佛她已是他与人世唯一的维系。他不敢醒来,也不敢面对世人的失望与绝望。艄公面无表情:「听说东宫逃到岷州去了。国将不国,竟出这样的事。」
  清久?然而视:「你怎知他没有苦衷。」
  艄公嘿嘿冷笑两声:「我不晓得他有苦衷!食膏粱衣锦绣,民生艰难他不顾,有何脸面卖可怜!那新法最混账,置了废,废了又置;郡下吏制更来换去,每一任强征滥敛,手段各有不同,却都一般禽兽。东宫也是个骗子,诓我孙侄考中春试便能入什么中务省、大行署——后来他被仇人刺杀,满世界缉凶,竟连累我孙侄枉死!」
  清久如遭雷抃。这番话太尖锐,一刀一刀将他全部努力割干剔净:他所以为「福荫万民」的新法不过是另一种苛政的开端——新法大纛之下他的政治寄托顷刻崩塌,他的敌人们死灰复燃,这世界重归故态,唯有他一人一生,从此不了了之。
  江风苦寒,夹岸山岳连绵,几无阙处,一面绝壁直切入云,浓黑的阴影兜头而下。昭序伏在船舷上,缤纷衣袖垂入波涛。她也曾是新法最忠实的簇拥,殚精竭虑为清久铺排与谋划。昭序目光灰淡,徐徐伸手拨一拨水,仿佛千里风涛已是归宿。艄公用力撑下一篙:「既然都逃出来了,何必再寻死呢。囡囡,到了这个地步,就是这个地步。以后与小相公好好过日子罢。
  昭序木然。清久忙解下罩袍将她裹进怀里:「我们确然时日还长。」
  艄公苦笑:「国都要亡了,说什么时日还长。我只盼这片地都割给对岸——你见宜明院治下煌煌盛世,怎不让人眼红心热。罢了!今日不割地,明日我便到淮水走货去!」
  清久惊骇难言。艄公又愤然撑开一篙:「走货就走货。镜州港哪还有什么正经战船,水军上下全忙着倒卖绢米!一石白米卖两缗,对岸才卖三百子;一匹绮罗四缗半,对岸却卖到十四缗。我家原事蚕桑,累代殷富,然而新法强另郡下改桑为稻,又课两百贯更田税。这生计,还管什么南北!」
  一只水鸟飞越江面,矛一样投入浓雾。
  清久猛然想起所谓末世的征兆: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
  淮沅,果然也到末路了吗?一念至此,清久竟有些悬崖撒手的释然:新法并非救世良药,江河日下,他无以力挽狂澜。洛东不回也罢。这人世荒芜且荒谬,从此浪迹天涯而去,何必飞蛾扑火。清久仰卧舟中,泪如雨下。百年南朝,气数将尽。他对故土的热爱何曾或减,却终究,是力有不逮了。
  然而仓皇出奔的恶果接踵而至。为了隐匿行迹,清久不敢去驿馆换马,每至典当珠玉,势必被店家刨根问底,几乎无法脱身。后来钱粮告罄,清久愈发后悔自己不曾再拼一次,带上昭序杀回内里;他更恨胥燊小人无状——倘若胥燊不负所托,何至清延鸠占鹊巢,自己则丧家之犬般仓皇流离!他情绪躁乱,向昭序没头没脑地发泄一气。昭序依旧静定安详,夜里坐在灯前,姿容酷似菩萨法相。她与清久合衣共寝,温柔而清晰地诵读佛经:
  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
  清久重重闭起眼,颤抖着接下去:「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昭序轻笑:「我们却要将这因缘割断的。」
  清久郁郁不言。夜很沉,江水拍岸的声音时起时落。昭序又笑:「回去罢。」
  清久淡淡道:「我还不想死。」转念想起申苏、元度、绫,各自挣扎的父母兄妹,苦冷之中亦有怒气,「你何必又提这些。」
  昭序的目光温静如水:「我以为你心里还有江山万民。」
  清久猛然坐起身,喉头一哽,仍垂下头来:「江山万民,从此都与我无关了。」
  「你曾对我讲,」昭序藏起失望,「力田为农、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若以天下为念则概无分别。我不信自己错看你:你即便到此境地,即便发誓归隐,即便口里说着大厦将倾无以相匡,心里却从未放下。未来岁月漫长,我不忍你后悔。」
  清久翕了翕唇角:「四哥哥的志愿,我终究还是辜负了。我不顾一切力推新法,以为至多十年淮沅便重归治世。然而正如民人所说,陈年旧弊丝毫未减,新法之下矛盾激增。此时再想,都怪我当初一味急进,所谓收效不过是空中楼阁。淮沅早已河决鱼烂,变十次法也不能挽回。阿蔹啊,若能回到当初,十个谢家我都愿忍。我只是害怕淮沅亡在我手里——亡在我眼前!」
  昭序又笑:「淮沅不会亡。你去求四之宫——他们平家人心怀山河,绝不会坐视谢家蠹害民生;你与他志向相投,他也必会竭力斡旋。如果将来他继位,你一样可以作为股肱为山河尽力。」她仔细看看清久,泪光一散,哀然垂下手,「这人世我们无可留恋,却必须栖身于此。我会上书言罪,自请披削别居。这已是很好的结局。」
  「结局?」清久别过头,一拳打在枯裂的墙壁上,「这算什么结局!」
  然而清久已没有任何抗议的资本。他心中苦冷,想要拥抱昭序,却被她小心避开。几个旅人停下歇脚,马匹的辔铃声清晰而杂乱。昭序身披的衣衫无意中滑到肩头,清久心乱如麻,伸手一把扯下那件淡净的卯花袿,亦拥亦攫地将她逼向壁角。昭序的身体皎洁匀称,隔去一重绢襦也能感知她柔若无骨。清久只觉自己陷入幻象,又不禁沉迷于这幻象,现实可怖亦可憎,他宁愿永无醒时——他也从未想到昭序会拼死抗拒,昭序声泪俱下,用妆刀抵住咽喉:「我们不可以再错下去。如果我顺从,才是真正毁了你!」
  清久慌忙退开,此刻他也恍然意识到,原来昭序已将一腔爱意全部抽离:诚然她依旧为他打算,诚然,她依旧情愿不惜一切替他脱罪,但这些都已无关风月。昭序冷眼旁观爱欲争逐,此时不过还想尽一己之力最后再救赎一个局中子、劫内人。
  清久怯怯:「我只怕你恨我。阿蔹,此时连我也恨自己。」
  昭序掩一掩衣襟,姿态像一树枝垂樱,繁丽而娇弱。她欠起身,仍然温柔地牵住清久的衣袖:「我不恨你。你却让我很失望。」
  清久一怔,整个人顿时软下来。昭序从前待他深情厚意,何曾有过半句指责?清久只觉两人忽然生疏起来,很莫名,却让他痛苦至极——毕竟此时他还不懂得人间情爱的脆弱:如同丝茧中的蛹,看似安逸,轻轻一揭却足以致命。
  他将这蚕茧揭开。
  于是命运的反扑更加变本加厉。昭序很快染病。她珍馐玉馔地长大,以至于肠胃无法消化稻米,便渐渐枯槁下去。他们不得不在蓁州暂住下来。澧泉近在咫尺,听说追兵一路南下,如今也到了凉江。秋意更浓。山峦往复,平野漠漠,清澈的溪水奔流不息,溪石之畔一只白鹭悠然踱蹀。昭序倚在车中,满面倦容,用手轻轻一指眼前柿树:「麓南生林檎,亦遍生柿。俗谓柿树七绝:老寿、多荫、无鸟巢虫蠹、霜叶可玩、嘉实、落叶肥大。我想若能够埋骨于此,也是很好的。」
  清久只道:「你何必这样说。」
  他们原想逃去澧泉——澧地收复不久,尚有许多乙余流民侨居于此,他们混迹其中,或许还可买得良籍。然而他们才到蓁州,追兵接踵而至,清久的画像贴满街衢,他们几乎逃遁无门。
  洛东早已天翻地覆,种种乱象,他们可以想见却不愿想见:皇帝继续卧病,谢瑗别居,清延独大,少枔被从骊安紧急召回,清延命少枔领军府南下。灯火昏昏,清延似笑非笑,忽然啪嗒一声合拢蝙蝠扇掷于案头:「如今派你海捕废东宫,不是叫你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