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澪标 1

  清延很失望。没有清久,没有少枔,也没有什么刺客与千军万马。一道余晖割开两扇宫门,细细的光明里,昭序孑然而立。
  只有她一个人。
  只有她。
  清延缓缓走下御座。珠帘在身后合拢。沉重的衣裾拖过一级级木阶,发出细微的仆仆声。昭序屏住呼吸,清延的身影覆压而来,然后,一把将她擭至面前。
  昭序双眼微睁,黯淡得仿佛一枚蒙尘委地的山牡丹。
  清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呼吸莫名有些散乱。他咬咬牙,却发出近乎虚软的声音:「怎么只有你。」
  「是。」昭序脖颈低垂,「我们在凉江失散。」
  「失散。」清延骇笑,却也不再追问,「你回来也是好的。」
  于是一夜急风骤雨。枕席之欢目的明确,暴烈得像一场战争。某一瞬间,昭序几乎看见自身的毁灭,苍白的□□,四周漫起淡淡的血腥味。清延奋力揿住她纤细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碎裂的声音。他忽然慌了神,迅速爬起身点燃一盏灯。昭序安详地合膝而坐,长发遮蔽身体,脚踝旁的绫被上洇着一斑血。
  清延按下叹息,将衣衫丢过去:「你若寻死,我并不会拦你。」
  昭序反问:「我为何要寻死?」
  清延一愣:「那么,你恨我。」
  昭序穿起衣裳:「我又何必恨你。你知道的,娑婆世界,本是众生众业所感而成;各自因果,无以代受。你与我,不过是还债罢了。」
  清延不禁蹙一蹙眉:「同样的话,典侍也曾说过。」
  昭序凄然微笑:「殿下恐怕是没有听的。」
  清延想要反驳,一时却语塞。他移过灯火,照见昭序身上细小的伤痕:「在你心里,我不光是一个小人,更是个恶人罢。」
  昭序不语。
  漫长的窒闷感。清延忽然焦躁起来。他想要恫慑她,却发现她根本无所畏惧;想要折磨她,却发现她每能化解痛苦。她空灵而空洞,令他自厌且自疑。他心生恐惧。
  祯平二十年元月元日,景睦亲王立妃。
  清延渐渐产生一种畸念:强加比强取更能使昭序屈服。于是他立她为妃——用名分折辱她,赐予她无尽珍宝——用眷爱压垮她。然而昭序坦然受之,仿佛早已屈服;他无计可施,只想抓到清久在她面前千刀剐死。然而清久杳无音信,连少枔也一去不回。他终日暴跳如雷,然后南夏传来消息,花川君决定迎立北朝皇女琹姬为妃,与桂宮解除婚姻。
  朝野哗然,视之为奇耻大辱。此时南朝已无御敌之兵。骊安新港那些清延引以为傲亦为慰藉的海鹘大船、那文牒中「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稀世盛况,不过是大火之后骊安督军用以蒙混过关的彩纸棚子。清延致书松岑,命她「死也死在南夏」,回头则将怒气全撒在安熙嫔身上:「你们母女都是罪人。」他捏紧扶黎幼小的头颅,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连番邦也嫌桂宫卑贱。这葵宮不过又是一颗废子,你还宝贝她做什么!」
  枕流冷笑:「并不怪桂宮。是淮沅卑贱罢。」
  清延几乎不能置信,一时怒火冲顶,一时又脊背生寒。枕流没有错,他早已无力与宜明院抗衡。北朝国书袖在怀中:宜明院索要岁币五十金,命南朝王室上表称臣。他不敢答应,更不敢拒绝。他看见枕流,想起平家在荣光最盛时,也曾金戈铁马渡水北伐,逼北朝割让城池。
  ——如此江山,何必为君,又何以为君。
  他悚然离去。
  于是南朝自上而下收罗珍宝,文书中骨骼却硬,仍写南天子敬白北皇帝。国书送抵北洛,三百箱箧宝光流转,宜明院看也未看,便悉数充为军饷。梅山离宮温暖如春,宜明院携妃御彻夜游戏豪饮。偶然熙良亲王路过此地,看见息道宮孤身一人折梅观雪。他踏雪上前。息道宮听见声响,怀抱梅枝,缓缓回过头来——
  「是你。」
  她目光明澈,笑容温净,雪絮落在她眉间,便化入同样莹洁的肌肤;她也看出他的疑惑:「我是夷人,主上多有避忌。」
  熙良亲王与她对视,默然无语。
  两人心中多少不甘,此时也只能在这漫然一望里风流云散去。这一年熙良亲王二十三岁,军功卓绝,却也因身为庶子止步于此;北朝新帝文章华彩,心地慈悲,亦不见容于朝廷。然而北朝立嫡以长的圭臬不容更改。熙良亲王青年失意,无从发泄,连宜明院在他眼中也卑琐至极。他对息道宮充满爱欲——这少年母妃花容月貌,又何必屈从于枯骨,在父亲油腻的股掌间渐渐凋零。
  他忽生反意。
  息道宮境遇不堪,南夏与北朝却终究又近了一层。后来花川君有意娶一位北朝皇女,宜明院也已首肯。新帝却舍不得幼妹,悄悄找到息道宮。冬余春首,羸弱如新帝,还穿着银狐雪缎的氅衣。息道宮喜爱新帝——温柔,秀净,很像她的故兄完陵君。她煨了一釜鲣鱼茶饭,请新帝同席。新帝比她还长几岁,也不愿称她母妃。然而她毕竟是上皇的辛夷夫人。新帝想了一会,还是轻轻道:「姮夫人。」
  「是。」息道宮恬然微笑,与新帝谈起完陵君,湄水丰饶的平原,礼治下的南夏。「所以他不会善待琹大人。」语及听涯,她依然心怀怨恨,「他更不会善待那位桂宮。」
  听涯当然不会善待松岑。北多摩的宫城暗无天日,湿冷如牢狱。听涯负手而立,细细打量松岑——高挑,坚毅,凛然,有一种刚极必折的孤勇,让他恐惧,后来也让他亲近。他逼近一步,低声问:「何人?」
  松岑仰起头,目不斜视:「中洲皇女。」
  听涯拔出刀,直抵松岑咽喉,又问:「何人。」
  松岑双目轻眄:「中洲皇女。」
  听涯骇笑,挥刀割破她的手臂。血一下子流出来。「何人!」
  松岑亦笑:「中洲皇女。」
  随后便是漫长的幽闭、折磨与折辱。花川君终生未与桂宮合婚——即便他也不曾迎立琹姬。多年后云央在真侬离宫的校场上见到听涯。风花簌簌。花川君正当盛年,鬓发却已斑白。「故夫人性格刚直,其实与我肖似。」他语意轻柔,眼中浮起泪光,「我爱慕故夫人之心,便始于此。」
  而松岑又何曾知道这深埋而又蓬勃的爱意?高墙之外明月皎皎,她骨骼支离,蛆虫缓缓吞食她的血肉。她回想身在内里的岁月——窒闷,苦冷,也只有少枔,使她生涯有了些许滋味。那只香荷包放在枕旁,她用力擦去指尖血污,徐徐摩挲狰狞而艳丽的烈焰鬼面,将里面十八颗白玉菩提子倒在掌心,数过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终此一生,她恐怕都不能重回故土;她身陷地狱,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决然的信念。偶然梦见少枔,只身沉浮于血海,又或直坠渊崖之下。她呼救无门。凄风怒起,如狼啸,如鬼吟,长林萧瑟,星影破碎。有时她也一个人躺在澧南的荒山上,下雨下雪,都只有她一个人。
  确然南朝已近末路。少枔秘会平家余部,渐渐就有了率军出走、另立朝廷的念头;清久已在平等院薙发为沙门,清延迟迟不肯嗣位,不过是怕做亡国之君。初春的京洛未生先死——这座早夭的都城,吐吸着淋漓的戾气与尸气。清延春狩回京,街衢寂寂,几无人烟;町人的春盘也很简陋,只有几味春笋与荸荠,稀疏地晒在檐下。清延回到内里,忽然想吃渍春笋,膳司即刻制一例奉上来,他动一动箸,并不合口味,便叫人拿给谢瑗。
  其时谢瑗也已于宗寺落发;以谢珩为首,谢氏一门朝事尽废,却无不拼命敛财,未雨绸缪。人人口耳相传,极迟明年,两岸必有一战。因此花川君在湄水对侧开路筑桥,大开国门,娼门赌室不一而足,南陆豪富之家、金银细软,纷纷瀑流而去。乙山城冠盖往来夜夜笙歌。病态的繁华。仿佛垂死之际陆离的幻象。
  清延沉迷于这幻象。洛东大兴土木,以高楼,以城廓,以峨峨殿宇,无力且无望地阻挡末世的降临。他昼夜游荡。内里空旷如斯。飞鸟逡巡。拂动的檐铃。落花。竹筧。雨霁时茫茫的山音。
  昭序揭开盖钵。笋尖切片,入秋油、老汤、清酒、姜丝、岩椒,凉脆可啖。昭序递过牙箸,满一盏玫瑰窨茶,在清延对面合膝坐下。她苍白而虚弱,目光灰淡,偶尔含笑避让。
  清延细细打量她:「你仿佛总不见好。」
  昭序笑了笑:「已经很好了。」
  两人仍旧默默。许久清延又说:「过几日合宮祓禊,请你一同去清川。听说以薄纸剪作人形,轻触衣身,口息吹之,再顺水流走,可以除病痛。」
  昭序摆首:「我并没有病痛。」
  她当然没有病痛——她心想是身非有痛从何来;腹中一团血肉就此坠落,便也说不上可惜。舌尖慢慢滑过齿根,桃仁与红花苦中带辛,其味久久不去。一时清延寂然食毕,又饮一回茶,轻轻放下盏箸。窗外春光旖旎,透过微拂的纱帐,可以看见花枝上彩丝结纫的细小金铃。清延站起身,向昭序伸出一只手:「我们去柳坞走一走。」
  昭序也不推脱,自然且坦然地将手掌覆上去。两人走过柏梁殿。风花簌簌。伐檀正带着云央拾落花砌字。谢瑗落饰后,云央与伐檀便交给柏梁殿的女官照拂。内里仪制崩坏,伐檀的功课大多时断时续,只有那位教他南夏雅音与札文的新少傅坚持每日授业。伐檀越发沉默,与云央却极亲爱。一双小儿女终日耳鬓厮磨,说话则多作南夏语,旁人已不能尽懂。
  清延在花荫下看了一会,忽然问:「你是否期盼子嗣?」
  昭序微笑:「子嗣不可强求。」
  打下第一个孩子时,昭序并不很从容。她躺卧在虚空中,夜雪寂寂,熏笼中的炭火发出细微的毕剥声。她只觉自己血流殆尽,口舌生腥,耳畔似有婴儿啼哭。昭序用力合上眼。她对这人世满怀厌憎。
  如今第二个孩子也已悄悄下葬。她轻松许多,偶尔想起那包裹骸骨的一拳红绸,未来并不会遭受末世的清算;她想他们俱入轮回,或畜生,或饿鬼,竟强于乱世为人。
  ——很残忍,却也慈悲。
  后来清延便将云央与伐檀交给昭序抚养。昭序一心一意爱顾他们,两个小人儿也渐渐与她亲近。偶然伐檀言及「典侍」,又或云央夜里惊哭,怯怯蜷缩在她怀抱里,口中却嚷「婼尼」。思绪回到从头,绫也曾这样挽着这花堆雪砌的一双娇儿,在初夏的凉风里,将萤虫囊入栀子的花苞,用丝线悬在螺钿乌檀的摇车旁,像一盏夜灯。
  昭序再也没有绫的消息。洛东物是人非,新法与制置司悉遭毁弃,参与新法者或死或逃,十不存一。她辗转听说元度或许已逃出洛东——或许阿绫也一直与他在一起罢。她想起绫「开馆育人」的志向,想起南陆濒于根绝的文化,或许,绝望之中尚有希望罢。
  ——她也听说申苏染上肺痈,恐怕命不久矣。清久出奔之后,申苏对这人世的种种执念也淡了,想要辞官南归,却因病体支离不能成行。昔时同僚多已死去,名利俱是无味,三载生涯如梦如幻,洛东依然软红千丈,他却再无留恋。
  名利腥膻,是否连清延也厌倦了呢?末世的权力之巅尽是虚惘,如刀头如绝壁,高至极处,却已毫无生机。时光倒转。那日浓云低压雨幕沉垂,清久与昭序驰马而去。苍重的城门缓缓关闭,清延居高长望,风雨潇潇,那一骑白马渐渐消失于茫茫绿野。清延回头看了申苏一会,许久,许久发出两声干笑:「还要多谢你。」
  这谢字太刺耳。申苏心一震,险些滚下泪来。他两眼模糊,眼前并没有高官厚禄金靷玉辔;他何其盼望绫与元度能够顺利出京——路上关节他不赀所费,尽已打通,数年积蓄,此时多半还买得起一口薄棺三尺黄土。他并不怕清延发觉,不过一条性命,他又何畏之有。
  然而此后多日清延未有传召。申苏终日闭门不出,昼夜痛饮,醉则背诵绫的诗文,面对昭昭明月凄然落泪。他对绫多有歉疚,两年来也曾为此滴酒不沾。明月寂寂,酒仿佛永远不能饮尽。申苏不觉得有些气馁。他头颅剧痛,胸中如烧;他厌憎这人世,迫不及待与之愤然相绝。
  清延也陷入一种虚空:垂涎帝位——帝位摇摇欲坠,觊觎山河——山河岌岌将倾。平惟良重回军府,清延虽握重兵,却也不敢贸然相抗。他不料这九重极顶的生涯竟也灰淡至此。山河近在咫尺,帝位垂手可得,只是这世界恶鬼肆虐妖魔横行,坐拥天下又如何!少枔出走以后,清延常有那么一转念,希望两人永生不见。他原本像一根紧绷的弓弦,忽然的松弛让他心生恐惧。清延在空阔的京极穿行。新建的殿舍尚有桐油与髹漆的味道。眼前一片空茫。有风来。花木细碎的簌簌声恍然如人语。他想到奏折里的山火与洪涝,行蚁般迁徙的流民,荒极饿极,则争相食人;淮水水军由上而下不思战备,却与北人私相回易,无一日不有叛逃者。昨日平惟良上书奏实,骊安新港因北人偷袭毁于一旦,百余战船悉遭焚毁,无以复用。清延伏案大恸——
  这并不是从前他所想要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