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端顺

  入夜后的东南风吹的很急,温度较之太阳西斜之前要凉了不少。慧因跪在寝殿外已经有一盏茶的工夫了,此时全妃刚刚用完晚膳,换了身品月色缎金衬衣倚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两边通明的烛火被微风拂动摇曳着,时不时地映出她那素缎上所绣的发丝、贯珠等各色各态的花朵纹案。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全妃才睁开她那双迷蒙的眼睛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慧心忙答道:“回娘娘的话,已经是酉时了,再过不了一会,皇上就要驾临承乾宫了。”
  全妃缓缓道:“你去把慧因叫进来吧,别待会让皇上瞧见她在屋外跪着,磨灭了他心中本宫宽和温厚的好印象。”
  慧因被唤回内殿后,“扑通”一声跪下请罪道:“娘娘,奴婢知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不长眼的纰漏了!”
  全妃起身捧起香几上的黄珐琅彩梅茶盏温了温手心:“当年,本宫就是看你心细沉稳,所以才提拔你在身边伺候,你倒好!取个凤凰坠佩送到了长春宫去,平白叫人说本宫有僭越之心!”
  慧因道:“奴婢也是见识浅薄,没能辨识出那坠子上的图案,以为只是些寻常花鸟而已。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呀!请娘娘宽恕奴婢这一回吧!”
  全妃烦躁地叹了口气:“唉,本宫今日罚你,不仅仅是为了长春宫里的事情对你小施惩戒,更重要的是要告诫你,在这深宫之中,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出半点差池!看似咱们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上,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但是只要一脚踏空,那便会掉进刀山火海里,再也爬不上来了!”
  一旁的慧心帮着劝道:“娘娘你放心,慧因经过了这次,定然是长了教训,怎么说我们也是娘娘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奴婢,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悟性。”
  慧因道:“慧心说的是!奴婢一定会谨记您的教诲的!”
  全妃喝了口清茶,微微蹙了下眉毛:“行了,起来吧,前两日让你去王进忠那里吩咐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慧因起身揉了揉膝盖:“娘娘放心,新入宫的几个嫔妃身边都插了双承乾宫的眼睛,以前那些潜邸比咱们入宫早,没法派人监视,这次各宫墙上都破了缝,正好可以让咱们的人钻进去。”
  全妃得意一笑:“那些潜邸基本上都已经人老珠黄了,倒也不必多费心,只是这些新进宫的女人,个个都是年轻出挑的,年岁又与本宫相仿,将来若是产下个一男半女,免不了要阻碍本宫的前程。”
  慧心道:“娘娘大可放心,那个瑞常在前日收了咱们的赏赐,跟如获珍宝似得,奴婢今天下午遇到她,一脸想攀龙附凤的姿态,巴望着要来咱们正殿给您请安呢。”
  全妃扬了扬唇角,颇有得色:“她想来就让她来好了,草包最容易当枪使,给她些好处,她能像和妃那只白貔貅一样顺从听话。”
  只听的外面太监通传皇帝驾临,全妃赶忙正了正鬓边的双苞海棠步摇:“慧心,快去,把一早温好的那壶东海龙舌端来!”
  皇帝如沐春风般地走了进来,全妃忙娇娇地斜下那杨柳般的腰肢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笑盈盈的拉起全妃的手,携她去床榻上坐下,眼底尽是温然的情意。
  全妃挨着皇帝温柔凝眸,百媚横生,她柔柔的推开了皇帝的手:“哎呀!皇上被这外面的风给吹凉了手,带得臣妾都给冻着了!”
  皇帝看着全妃那双楚楚动人的凤眼:“既是凉了,你还不赶紧帮朕给弄热乎了。”
  全妃用她那纤细的玉指捧起皇帝的手,垂下那玉脸狐面,张口那张粉杏色的小口轻轻地哈了口气。
  皇帝满意地抽开胳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全妃的身上有一股“古剌水”的清香,是由英吉利商人从恺加王朝引进的,那芬芳的蔷薇清香萦绕着皇帝,使他不由的心驰神往,情难自已。
  皇帝贴着全妃耳畔:“爱妃真是朕半生以来,最让朕为之钟意的女子,闻着你躯体散发的气息,朕的身子已经又酥又痒,欲罢不能了!”
  全妃伸出那雪葱般的中指触碰着皇帝的下唇:“遇到皇上才是臣妾的福气呢,靠在您的怀中,仿佛自己在被青天呵护包裹着,无比安心。”
  皇帝突然有些愁怅的说道:“可惜朕不能只永远呵护你一人,最近宫里新来了几个满蒙嫔妃,均是带着八旗和部族的期许入宫,就连皇太后也劝朕要宠幸珍贵人之流,所以为了稳定四方的心意,朕必须要让她们也承恩雨露,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可就那么多咯。”
  全妃听着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是脸上仍然笑魇如花:“皇上宠幸宫里的其他姊妹倒也可以,只是绝不能生了喜新厌旧的心思!臣妾可不想当梅妃江采萍,长叹而掩袂,踌躇步楼东。”
  皇帝轻轻的松开她,仿佛怕下重了力气会把这可心的玉人儿给弄碎似的:“一段时间不见,怎生的这般小家子气?这样吧,朕做为补偿,给你晋个位分,过几日便册封你为贵妃如何?”
  全妃双眸似是闪过一丝明亮:“这贵妃之位尊贵显荣!以臣妾的资历和年龄如何能坐的上这把鸾椅?皇上定是在糊弄臣妾,把人家当做小女儿家戏耍了!”说完便低下头矜矜地笑着。
  皇帝抚了抚全妃的脑袋,颔首道:“君无戏言,朕何曾哄骗过你了?”
  全妃听罢,激动的艳光四射,忙起身行礼道:“臣妾多谢皇上抬爱!嗯……请允许臣妾贪心,能否再向皇上讨一个封赏?”
  皇帝低首问道:“爱妃说来听听?只要是眼下可以满足的,朕都可以准了。”
  全妃对慧心道:“去把纯妍公主抱来。”
  不一会儿,慧心就和乳母抱着裹在雪丝缎襁褓里的三公主跪至皇帝面前。
  皇帝看到女儿十分高兴,忙伸手刮了下纯妍的鼻子,那公主也颇为讨喜,竟在那里咯咯直笑,惹地皇帝是满脸怜爱。
  全妃含笑道:“纯妍出生也有两个月了,皇上您给她取了个名字,可却总是忘了给她拟个名份。”
  皇帝笑视着公主:“是朕疏漏了,不如就封为端顺固伦公主,明日就让内务府拟旨,诏告六宫。”
  全妃的目光就像是潺暖的春水,粼粼泛光:“臣妾代公主谢皇上恩典!”
  皇帝封纯妍为固伦公主以及欲册全妃为贵妃的事情很快便在东西六宫传开了,一时间,承乾宫的风闻逸事便成了那些小主婢子的饭后谈资。
  这几日,瑶箐的身体有些不适,阿木尔和敏珈便一同去长春宫里探望侍疾。
  瑶箐似是清瘦了些,气色也不是很好,她穿了身明黄色缎绣齐芳袷衣,身上盖了张素缎毯子,眼下已经是三月底的天气了,阿木尔瞧她捂的那么严实,觉得身上都有些丝丝闷燥。
  阿木尔柔婉的寒暄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身体抱恙,心里挂念的紧,所以便约了珍姐姐特来承乾宫探望,娘娘的身子可有好转?”
  瑶箐笑道:“本宫只是着了风寒,并不是什么炎症顽疾,已经都好的差不多了。原以为嫔妃们都赶去承乾宫向全妃贺喜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两个不合群的跑来本宫这里走动。”
  阿木尔恭谨道:“服侍主子娘娘,本就是做为妃妾的本分,更何况臣妾平日在绥万邦里四体不勤,百无聊赖,还不如来长春宫里陪您说话聊天。”
  敏珈从钱苑手里接过一碗汤药,用勺子轻轻地翻搅两下:“娘娘,您身体寒凉未清,这药汤一定得趁热喝了,臣妾来伺候您服用吧。”
  瑶箐饮了两口,觉得药味甚苦,不禁蹙起那对远山芙蓉:“本宫昨日翻看彤史,见皇上于前日便召幸了你一次,这才刚进宫没有多久,你便可以从诸妃中脱颖而出,得到圣上垂青,实属不易,以后你可得要把这份恩宠给牢牢攥紧喽。”
  敏珈脸微微一红:“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才能共枕眠,臣妾也不知是用了多少轮回的福分,才有机会可以侍奉一次皇上。”
  瑶箐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这一次就用掉了莫大福分,那全妃岂不是烧了万年的高香了,可叹本宫都有两个月未曾见着皇上了。”
  阿木尔见瑶箐的心情不是很好,觑了一眼身边的敏珈,示意她莫要多言。
  此时屋外的彩荷撩开门帘道:“娘娘,祥嫔娘娘到了,是否准她进来。”
  这祥嫔的来访倒是缓和了殿里尴尬的气氛,阿木尔笑道:“臣妾就说这宫中的姊妹素来敬慕中宫,娘娘您看,这不又来个探望的。”
  瑶箐微摆了下手上的娟帕:“让她进来吧,钱苑,再加一张座椅。”阿木尔和敏珈见祥嫔进来,双双起身向她行了个万福。
  祥嫔也客气的微倾了下上身还礼。然后恭敬地给皇后欠身屈膝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瑶箐笑道:“快平身入座吧,你也真是!不在咸福宫里照料二公主,跑到本宫这个病体跟前,你自己要是染上风寒倒也罢了,可万一要再过给二公主,那本宫这个皇额娘岂不是罪过了?”
  祥嫔听到瑶箐提起二公主,眼眶顿时就红了,眸中还泛起了涟漪般的泪花:“亏的皇后娘娘都这般挂念二公主,可是皇上自打她降生时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咸福宫探望她了,如今竟然连个闺名都没有。臣妾听说前两日,皇上封了纯妍公主为固伦公主,还亲拟了“端顺”二字的封号,这般荣耀都可以比肩娘娘的端悯固伦公主了!”
  瑶箐听到“端悯”二字,顿时牵起久远哀伤的往事,原本安然平静的心湖被撩拨出深邃的漩涡,她的唇角颤动了两下,像被一股强烈的寒风呛灌似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敏珈见气氛不对,忙对祥嫔低声说道:“祥嫔娘娘再伤心难过,也不能口不择言呐。”
  祥嫔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忙跪下道:“娘娘恕罪!臣妾不是有意要提起公主谥号的!您也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有口无心!娘娘恕罪!”
  阿木尔深知自己地位低微,开口劝导也没有什么用处,索性端坐一旁,静观其变。
  瑶箐叹了口气,感慨道:“端悯病逝已有六年,本宫的哀痛已经渐渐释然了。二公主是你的亲女不错,但本宫也是她的皇额娘,等过几日,本宫就去找皇上商议给她拟个闺名,绝对不会委屈你们母女俩的。”
  祥嫔擦了擦额上的涔涔冷汗:“多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代二公主给娘娘您谢恩了,原本臣妾是准备来长春宫侍疾的,谁知道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反倒惹得娘娘更加难受了,当真是该死。”
  阿木尔起身把祥嫔扶了起来:“祥嫔娘娘可别再难过了,到底是皇上亲生女儿,皇上怎么会不挂心呢?”
  瑶箐柔声道:“唉,怎么说你如今也是一宫主位,怎么动不动就下跪磕头,过去你在王府的时候也是本宫房里的格格,何须这般生分?行了,本宫这病身子也是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宫吧。”三人向皇后行礼跪安后便退出了寝殿。
  阿木尔回到绥万邦,伏着窗台望着烂漫的阳光下翻腾飞舞的蝴蝶:“这宫里的女人在皇上眼里就和这传花授种的彩虫一般,为他延绵子嗣,开枝散叶,最后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悄然死去。”
  一旁的敏珈吃了片玫瑰糕,淡淡地应道:“蝴蝶至少也有人欣赏过它那斑斓飞舞的身姿,就像全妃那般受到皇上的青睐,而像祥嫔这样的,就如同是误入火坑的飞蛾,作用没了,就被人厌弃,那才是悲惨。”
  阿木尔端坐起来,低垂着头:“今天我见到祥嫔那般模样,着实让人怜悯,同样是帝王的女儿,同样是帝王的妃妾,全妃是荣耀风光,她却是落寞凄凉!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敏珈道:“虽然落寞,但是她至少还有个二公主陪伴,这后半生也算是有个依靠吧。”
  阿木尔看了看敏珈:“我倒宁愿没有个一儿半女,与其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缺失了一生的父爱,和自己受着宫里的苦楚,倒不如我自己一人熬到终老,没有遗憾和牵挂。”
  敏珈执起阿木尔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记住,你不会孤苦无依的,因为,你还有一个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