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啮伤 下

  佣房是贴身下人的住处,虽说比起紫禁城外的景山奴所要强上不少,但是相较嫔妃们所住的琼楼玉宇却是天壤之别。福子的佣房在绥万邦的前院,狭小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睡铺和两个存放衣物的木箱。
  福子坐在薄薄的灰色褥子上,凄凉的环顾了下四周破败的墙壁,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这是他成为宦官的第二个年头,两年来他从学徒到杂役,再被提拔为阿木尔的贴身下人,这中间所经历的折磨是常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滋味。福子从怀中取出那枚泛黄的绣花荷包,抚摸着缎面上的“禄”字,就像是少年时摸着弟弟的脑门一般。
  道光三年,聊城爆发了一场严重的蝗灾,飞蝗遮天蔽日的侵袭庄稼,所到之处,颗粒无收,当地数以千户的穷苦农民食不裹腹,哀鸿遍野。福子的家庭也是这场蝗灾的受害者,他的父亲跟随难民去乞讨官粮时,被当地的县衙给殴打致伤,散尽家财也没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福子的母亲根本肩负不了两位老人和一双稚子的开销。福子生性善良,他看着母亲日夜操劳,以泪洗面;看着九岁的弟弟砍柴的时候,羡慕的盯着地主家的少爷走在通往私塾的路上,他的心很痛,痛到觉得人的尊严与生活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之后他便不辞而别,一路乞讨上京,签署了内务府的卖身契,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领到朝廷赏的二十两安身钱时竟然在抽泣声中笑了。福子把这笔银两分文不少的寄回家中,自己则穿戴上了宦官的灰色袍服,踏进了水生火热的景山奴所……
  次日清晨,凛海便提着一个鸡翅木匣子站在钟粹门外守株待兔,他带来的匣子其大如斗,里面还时不时传出“呲呲呲……”的摩擦声,那声音既尖锐又刺耳,让人听着便觉得闹心不已。
  凛海瞅见福子走来后,低头对那木匣子说道:“行了,都别再又挠又抓了,今晚你们就能吃到食物喽,啧啧啧,这几天可真是把咱家给恶心坏了!”
  福子的步伐和他此刻的神情一样凝重,他的靴里像是被灌了铅铁似的,迈的又沉又缓。
  凛海不耐烦地迎上几步道:“我说福子呀,既然你来了,那便是愿意和咱们做这桩交易,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呀!何必要摆出一副哭丧的模样给咱家添堵呢?真是够霉汰的。”
  福子的语气坚定且不容商议:“听着,我可以帮你们去对付静主子,但是咱们有言在先,事成之后,你们必须得放了我弟弟!现在你我都是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不想撕破脸皮吧。”
  凛海狡黠的答应道:“福子,只要你把事情做成喽,娘娘就一定会送你弟弟离京。当然,要是今晚没有动静的话,可就休怪这刀子匠的利刃不念人情了。”
  凛海将木匣子塞给福子,幽幽道:“这些老鼠都已经被饿上两三天了,个个都急红了眼,你只要将它们和药枕都放进静贵人的房里,此事必成。”
  福子那双接过匣子的手在瑟瑟颤抖着,唇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的内心害怕极了。害怕阿木尔母子会被他所害;害怕他的弟弟会鲜血淋漓:“请你回去告诉和妃娘娘,我只会为她效忠这一次,以后绝不会再当她的走狗!”
  成谔不屑地打量着福子瘦削的背影,嘀咕道:“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傲气,只要和妃娘娘愿意,你就永远都摆脱不了这走狗的命运。”
  铜镀金少年牵羊钟在夜间六点钟报时鸣唱,乘着一阵婉转悠扬的莺啼声,阿木尔和佩儿回到了绥万邦。
  蓉烟搀扶着她走进寝宫道:“小主,您怎么在启祥宫待了那么久,这外头寒风刺骨,要是把身子冻坏了可怎么好。”
  阿木尔扶过蓉烟的手道:“唉,跟祥妃碰面后竟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时都忘了寒冬天黑的早,返回绥万邦时就已经月儿东升了。”
  佩儿问道:“小主要不要吃点儿夜宵?奴婢给您做些垫垫肚子。”
  阿木尔取下手腕上的明珠绞丝钏,活动了下胳膊道:“不必了,我吃的挺撑的,用不着你和蓉烟再去忙活。
  蓉烟奉上一杯茶道:“小主才出门半天工夫,脸色竟然比早上要差了许多。”
  阿木尔娴娴地品了品温热的菊花香芽汁儿:“别提了,回来的路上,孩子踢了我好几下,这腹部就像是抽筋似的疼痛,我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激烈的胎动。”
  蓉烟边伺候阿木尔漱口边说道:“胎动强烈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小主的胎像很是康健,咱们的小霸王呀,已经准备呼之欲出了。”
  阿木尔慈爱的摸着高高隆起的孕腹:“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做额娘了,想想这十月怀胎的孩子降生人间,真的是又激动又期待!孩子啊,你可要对额娘好点儿,不能再闹腾我了,不然额娘一生气,将来可就不疼你了。”
  福子端着脸盆伏在门口,他看到阿木尔这副期盼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飘荡的蒸气拂在福子的面庞上,如同雾里看花似的,望不透人性的解答;拨不开内心的迷惘。
  阿木尔抬起头,困惑的打量着恍惚的福子:“在那里发什么呆呢?再不把脸盆端进来,估计这水儿就该凉透了。”
  福子恍然勾回魂来,赔笑道:“唉,奴才方才走神了,还请小主见谅。”
  阿木尔好奇的询道:“你怎么了?为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事?不妨说给大家伙儿听听,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福子心头微微一暖,自从他在绥万邦当差起,阿木尔经常会与他攀谈心事,这样的主仆关系是他在过去从来不敢设想的:“奴才哪有什么烦心事啊!”
  漫漫长夜折磨着福子的心神,他颓然的坐在角门边,闭上眼睛回忆起过往的经历。当时他仰倒在板床上,几个魁梧的壮汉死死地按住他,刀子匠手执被火燎热的利刃一刀一刀的剥离他的“宝儿”,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冲击着他的大脑!
  福子彻底崩溃了,他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串,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为了防止自己发出声音,福子用力的咬住干燥的下唇,挤压出的血珠从迸裂的伤口沁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牙齿。
  因为数月的妊娠反应,阿木尔是真的疲乏的厉害,她睡的很恬静;很深沉,微微凌乱的乌发散落在清香四溢的药枕上。双交四椀菱花窗被轻悄悄地推开了缝儿,福子蹑手蹑脚地将木匣的锁扣打开,将里面的老鼠给抖进寝房。
  这些耗子是真的憋急了,一落下地儿就翘起胡须,贼头贼脑的寻觅着食物的。和妃让人准备的枕头的确是件了不得的秽物!里面混合的弥芳迅速俘获了饿畜的思想,它们的青豆眼发出了贪婪的幽光,霎时像一团团滚动的凝尘似的冲向熟睡的阿木尔。
  其中一只耗子在撕咬药枕时,被身边这个沾满龙涎香气息的女人给吸引,它的野性被瞬间激发……
  阿木尔是被右肩的一阵剧痛给疼醒的,她‘啧’的唏嘘了一声,坐下来扭头一看,几乎是本能的失声尖叫!床上和地上全是抱头鼠窜的脏畜,足有八九只之多!
  就在阿木尔被咬伤的那一刻,福子就和阵风似的破门而入。此时阿木尔已经被吓得魂飞九霄云外了,她全身都在颤栗着,除了面部流露出畏惧的表情以外,她连呼唤一声‘来人’都无法表述。
  阿木尔的眼圈发红却不见半点泪花在打转,她的左肩像被打了个对穿的洞孔!被咬的伤口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却非常的深,血水染红了洁白的睡衣,点缀出一朵殷红的血玫瑰。
  福子抓着扫帚疯狂的驱赶着四处乱窜的老鼠,他在怒吼着;追打着!发泄着奔溃的自己,他恨不得将这些脏畜都给撕成碎片!
  闹的动静大了后,蓉烟和佩儿才从梦乡里惊醒,她们匆忙地披了件外套从后院赶过来,正巧撞见两只灰耗从里面窜出。
  佩儿惊恐的高呼道:“福子,这里发生了什么?怎么寝殿里会有这么多老鼠?”
  福子完全沉浸在自己宣泄里,他已经打红了眼,白色的眼球中布满了血丝。
  蓉烟夺下扫帚道:“行了,福子!屋里已经没有老鼠了,别在打了!”
  佩儿坐在阿木尔身边,看到她肩膀已经负伤,大惊失色:“小主这是被咬伤了呀!这……这可怎么办?这个时辰没有上面的急召,太医是不能进宫的呀。”
  蓉烟道:“既然指望不了太医,那就只能自己应对了,宫里有一些大蓟和三七,佩儿,你取来一些捣烂后敷在小主的创口上,再取金银花和柴胡熬成药汤给小主服下,那柴胡是民间用来治疗牛痘的,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清除鼠毒,但也只能先将就着对付了。福子,你去库房里抱些艾叶来熏着,无能如何都不能累及龙胎!”
  佩儿道:“你是宫里的老人,我信的过你!福子,快别傻站着了,赶紧动起来呀!”
  佩儿拉着福子走出寝殿后,阿木尔才渐渐地缓过劲来,盈眶的泪花潸然而下,她畏惧地抽噎着,摸住肩头那隐隐作痛地伤口,蓉烟轻轻地捧开她的手道:“小主,你的创面还没有清洗上药,不能触碰。你放心,那些老鼠都已经被福子赶走了,奴婢今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
  借着温暖扑朔的烛光,阿木尔朦胧的泪眼无意间落在药枕之上,她的脑海中想象出老鼠撕咬的画面,似乎总觉得哪里不符合逻辑,她探出五指搓了搓了那咬坏的缎锯,仿佛觉察到一丝端倪:“把这个枕头收起来,保存在哪里都可以。”
  蓉烟道:“小主还要这脏枕做什么?上面都被耗子爬过啃过,膈应的要命!咱们还是把它扔了吧。”
  阿木尔眉头锁着,脸色深沉:“先收着,这件事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啧……这伤口跟针扎似的,痛的钻心!”
  蓉烟道:“小主还是先不要胡思乱想了,眼下把伤口处理好才是头等大事,奴婢先扶您下榻坐会儿,这床上的物品都得换成干净的才行。”
  蓉烟扶阿木尔坐下后,就听的前院响起一阵急促地的敲门声:“谁呀?竟然挑这个当口过来!小主,您先坐在这里歇会儿,奴婢去去就来。”
  阿木尔咬着洁白的贝齿,难受地挥了挥手,蓉烟打开院门,就看到芷蕙和两个奴才提着银杏琉璃七宝宫灯立在外头,蓉烟道:“这么晚了,蕙姑姑有什么事么?”
  芷蕙朝里头张望了两眼:“什么事?你们西配殿大半里夜鬼哭狼嚎的,把和妃娘娘都给闹醒了!我能不带人过来瞧瞧么。”
  蓉烟瞥了她一眼:“静贵人被老鼠咬伤了,现在配殿里乱作一团,估计今晚是没法清净了,烦请姑姑代奴婢给和妃娘娘赔个不是。”
  芷蕙忙不迭的追问道:“咬伤了!伤口可还严重?有没有什么其他症况?”
  蓉烟冷冷地看着她,目光比外头的雪色还要冰寒:“平常也没见姑姑这么关心贵人的安危,今个儿倒是古怪,竟然在这里嘘寒问暖。”
  芷蕙轻哼了一声:“静贵人怀有龙裔,自然要比往常金贵些,关心几句还问出罪过来了!你不说也可以,我直接进去探望好了。”
  蓉烟堵在芷蕙跟前,疾言令色道:“姑姑是外奴,无召不可擅闯!我还要帮贵人清理创口,就不和您再继续啰嗦了。”
  等蓉烟把门掩上后,芷蕙难掩遂意的心情,拍掌笑道:“好啊,娘娘此计成矣!你们两个速速把绥万邦锁死,然后把那些脏东西沿着路道丢下,记得位置要放的显眼。”
  两个奴才道:“嗻——”
  芷蕙拈着青蝶素帕掸了掸身子:“这难闻的腐臭都要把人熏坏了,希望这辈子再也不和老鼠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