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气节

  佳嫔的死讯传至养心殿,得知消息的皇帝立时悲痛得肝肠寸断,他无力地坐在龙椅上,喉中时不时发出荷荷的哽咽声,那副哀苦的模样宛如像是失去了心头明珠。
  摩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激动地言辞道:“皇根城上,天子脚下,常贵人竟然敢公然害死小主,简直是丧心病狂!皇上,您一定要为佳嫔娘娘报仇,让这个疯妇血债血偿!”
  皇帝泫然欲泣,却又死死忍住眼泪:“成谔,在场的其他宫人怎么说?”
  成谔道:“他们与摩珂讲的情况几乎一致,都是说常贵人与佳嫔先是发生了争执,之后在互相推搡之际,发生了意外。”
  皇帝变得有些激怒,满脸涨得血红,他用着憎恨的语气道:“当初朕感念赫舍里氏失智,便饶其性命,降位幽居,不曾想朕的一念之仁会酿成今日惨祸!佳嫔,朕对不起你,朕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皇帝取下墙上的尚方剑,掷于地上:“令颐龄斩下赫舍里氏的头颅,朕要用疯妇的脑袋祭奠佳嫔!”
  成谔战战兢兢道:“皇上,内廷不宜出现血光,况且常贵人乃是嫔妃,斩首的死法未免又失体面。”
  此时的皇帝哪还能听得进劝告,急不可耐道:“她也配体面?在朕的心里,她就是杀吾子,杀宠妾的破落贱人!别废话了,赶紧去办!”
  成谔轻叹一口气:“奴才遵旨。”
  晚风频频刮起,院中十数盆燕草修叶被吹的乱舞如碧蛇,阿木尔身着浅白色衣衫,芊芊的身姿在呼啸的狂风中显得格外柔弱,她紧紧地倚在朱漆红柱下,望着卷有微尘的漩涡,心里不禁觉得阵阵发毛。
  “不好了妹妹,出大事了!”且见祥妃正火急火燎地跑进院中。
  阿木尔神色一紧,迎上前道:“姐姐何事惊慌?”
  祥妃扶住阿木尔的手臂,郑重道:“常贵人不慎将佳嫔推倒毙命,皇上听闻消息后龙颜大怒,现在已派颐龄去取常贵人的性命!”
  阿木尔大惊失色:“什么!不行,姐姐不能死,本宫这便去永寿宫救她!”
  佩儿阻拦道:“娘娘,公然抗旨乃是大罪,不如咱们先把实情通禀皇上,恳请他收回成命。”
  阿木尔一把拉开面前的佩儿:“来不及了,待求得皇上,姐姐就已命丧剑下!”说罢,便匆匆地朝钟粹门奔去。
  祥妃见状,急得直跺脚:“唉呀,这可怎么办呀!颐龄素来嚣张,不可能会给静妃薄面,这万一要是闹急眼了,说不定二人都有性命之忧!罢了罢了,本宫豁出去了,妹妹等等我,本宫陪你一道拦旨!”
  颐龄等人气势汹汹的赶到永寿宫,成谔上前推了推殿门,发现门已上栓,他本就可怜敏珈,这下正好能寻个由头拖延时间:“看来常贵人知道我等会来,一早便把殿门给锁了,大人,要不等咱家去敬事房找来钥匙后再行事?”
  颐龄用着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本官肩负圣谕,不敢怠慢,若等公公归来,皇上岂不是得多焦愁几个时辰?来人哪,给我把门撞开!”
  暮霞沉沉,天际细月如钩,枝上的乌鸦被外头的撞门声所惊走,敏珈寂然地望着愈坠愈浓的天空,心头腾起一抹伤感和自悯:“紫禁苍穹,为何会有妖氛吹祟?九五之尊,为何要受奸妃摆布?呵,这世道真是讽刺的很哪!额娘,女儿怕是等不到拨乱反正的那一刻了,我现在能做的,便是带着家门的清白赶赴黄泉。”
  缀满火花的多头烛台被轻轻地推倒,灼人的焰舌迅速地点燃窗边的樱花青冰缠枝宝罗帷幔,身着妃位朝服的敏珈,泰然自若地坐上殿中的紫檀描金芍药纹香椅,庄重的等待死神的降临。
  火光中,烟霾后,传出几句掷地有声的倩音:“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尘世不留我,吾又何眷顾,只望它朝轮回时,不入无情帝王宫。”
  中使传宣急召侍,乾清宫畔月笼纱。
  龙颜一怒娥眉死,御剑封还带血花。
  ——悼赫舍里·敏珈
  阿木尔赶来时,熊熊烈焰已与天际残霞一色,腾起的黑烟宛如扑食的饕餮,走进看似是正张着血盆大口袭来。呼啸而过的晚风里乘载着各种嘈杂的声响,诸如木梁燃烧发出的嘎巴声,宫人紧张的哭喊声,倾盆倒罐的灭火声,这一刻,所有的惨状都尽收阿木尔的眼底与耳畔,同时也将她那紧张的心境摧残得彻底崩溃。
  眼见颐龄闲庭信步的走来,阿木尔迅速地冲上前揪住袖口,暴怒地质问道:“老匹夫,这火可是你放的!哼,你可知走水毁宫的罪名有多大?来人哪,把这个老贼押到皇上那里发落!”
  颐龄高高举起尚方剑,呵斥道:“谁敢放肆!”
  光子等人见状,慌忙退下,颐龄奋力地甩开阿木尔的手,将其带倒在地:“扭送本官去养心殿?是我送领赏啊,还是领罚啊?莫说本官没有纵火,便是烧了,也是处死躲藏的罪人,何错之有!”
  祥妃扶起眼有盈泪的阿木尔,正色道:“方才没错,现在有错!静妃乃是御妾,你怎可对她动粗?”
  颐龄不屑地拂了下袖子,满蓄轻蔑之意:“她是嫔妃,我还是国丈呢,本官急着要向皇上复命,恕不奉陪。”
  成谔歉疚地道:“二位娘娘,这火确实不是咱们放的,而是常主子自己点的,奴才见这里烟大火急,不如带两位去别处避避吧。”
  祥妃戚然地劝道:“是啊妹妹,咱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就听公公的建议,到别处稳定下情绪。”
  阿木尔神色凄楚,面带凛冽,她凝了眼焰炎张天的殿阁道:“不行,姐姐还没救出来!姐姐还在永寿宫里!”
  只见阿木尔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光子见状,奋起直追,所幸抢在阿木尔踏入火场之前抓住了她:“娘娘使不得!里头已成燎原之势,您若闯进去,定然会被烧的面目全非!”
  阿木尔崩溃的推搡着光子,尖叫道:“让开,我要救姐姐!让开……”
  成谔追过来道:“娘娘冷静,娘娘即便是在火海中找到常贵人,您也只能带出来一具烧成焦炭的尸骸,要知道这火已经烧了许久,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便是铜银所制的器物亦也被融化。”
  阿木尔无助地跪在地上,眼底噙满了自责的泪水,她恨不得现在的自己是个盲女,这样便看不到这生离死别的惨景:“怨我,怨我啊!我早该想到佳嫔会鱼死网破,我早该准备好应对的计策,倘若姐姐有一点可退的余地,也不会被逼到掩门抗旨,以死保全清白!昔年起誓同甘苦,结金兰,岂料今夕姊去妹还在,老天爷,你为何要这样对待好人,为什么……”
  敏珈的逝世对于阿木尔来说无宜是一个充斥悲愤的节点,自此开始,她对世事和人情的看法产生了质的改变,也正是这样的变化,促使她走向越来越孤独的权位之巅。
  院落压抑沉闷,看客噤若寒蝉,带着疑惑的章佳氏缓缓地踱至彩棺前,然而就在她看到朔源的脸时,禁不住掩面而泣:“皇上,这不是我的女儿,臣妇的女儿和她的相貌差距甚远!天哪,我那可怜的闺女是不是没了,不然她怎会被此人所替代!”
  皇帝似是被惊到了,眸中满是震撼之色,他茫然地望向阿木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阿木尔正色道:“皇上现在知道谁是真小人,谁是伪君子了吧,可惜这戳穿之日来得是实在是太晚了。”
  无语凝噎的皇帝片刻后才恢复往日的淡漠:“朕有过,朕不该被佳嫔圈套和皮相蒙蔽双眼,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什么用了,只能顺着局势将此事了结。”
  祥妃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理?臣妾觉得佳嫔连害数条人命,且欺君隐上,图谋不轨,理应将其暴尸荒野,喂食豺狼。”
  皇帝断然拒绝道:“不可,这样做无宜是把丑闻昭告天下,朕可不想让臣民知道后宫出了细作。传朕旨意,佳嫔依然按照嫔礼下葬,常贵人的名誉虽然不做恢复,但是可以在京郊修座无名孤坟,算是朕对她的一点儿身后补偿吧。”
  祥妃显然是对皇帝的安排有异议,她微挑柳叶横逸的眉头:“皇上,常贵人一生都奉献给了天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让她这般蒙冤入土,未免有失公允。”
  皇帝有些不豫:“为了皇室的形象,只得如此。”
  阿木尔深知道光的心中只有清廷的声誉、权争的利益及其俯视众生的高傲,故而没有像祥妃那样为敏珈争取哀荣:“其实场面上东西的不办也罢,臣妾只求皇上同意我们设下灵堂,祭奠常贵人,毕竟姊妹一场,总得表达下心意以托哀思。”
  皇帝道:“准了,不过得低调,不能招摇。”
  阿木尔轻轻地叹了口气,施礼道:“谢皇上恩典。”
  哭成泪人的章佳氏道:“皇上,那小女怎么办?她现在生死不明,着实让臣妇痛心哪!”
  皇帝面露一丝歉然:“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清令嫒的去处,来人哪,把佳嫔的陪嫁丫鬟抓来,朕要自己审她。”
  成谔道:“皇上,佳嫔的侍女摩珂吞金自尽了,奴才早上去收尸的时候,发现身子已经僵了。”
  祥妃叹口气:“摩珂一死,线索就断了,看来她们是宁死也不想让咱们知道真相。”
  皇帝银牙暗咬:“欲盖弥彰,朕早晚会把她们身后的势力揪出来!章佳福晋,此案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查清,为了弥补你们的失女之痛,朕赐贵府金瓜子两斤,良田五百亩。望你回去后,好生安慰虎威公,令他保重身体,勿要忧伤过度。”
  章佳叩谢道:“谢皇上隆恩。”
  阿木尔道:“皇上忙了一天,想必身子已经乏了,不如请先回宫歇息,这里就交给臣妾来打理吧。”
  皇帝道:“行吧,朕也不想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多做停留,这里就交给你跟祥妃安排,成谔,摆驾回宫。”
  众人施礼:“臣妾(奴才)恭送皇上——”
  阿木尔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默然地摇了摇头,她横了眼佳嫔的棺椁,嗤之以鼻道:“来人哪,把棺材抬到长街上晾着,这女人不配停尸在永寿宫!光子,设下灵堂,本宫要祭奠珍姐姐。”
  天空布满了暗沉的铅云,仿佛暴雨随时都会从浓墨般的苍穹坠落,由于环境的原因,灵堂里又闷又暗,甚至时不时地还飘出焦木的糊味。
  阿木尔捧着翡翠盏,眼角有些湿润:“姐姐,今日头七,妹妹特来与你诀别,这杯酒便当做是为你践行了。”
  酒水像白练一样倾斜而下,迸溅出朵朵伤心的清花:“佳嫔的身份已经被戳穿,可惜妹妹无用,既不能让皇上还你名节,也不能掘出佳嫔背景,剪除党羽,说到底我还是被内廷的纠葛束缚了手脚。不过姐姐你放心,只要我能寻到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出动出击,不再疲于应对。”
  祥妃轻轻地扶住阿木尔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这些年咱们一直谨慎忍让,只守不攻,可结果呢?兹婳遇害,敏珈自尽,你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既然那些小人只会咄咄相逼,那咱们只得快意恩仇。”
  “嫔妾也赞成二位娘娘的话。”
  阿木尔回眸望去,原是睦常在,只见她身着蓝袍,头戴银花,俨然是副祭灵的打扮:“睦妹妹怎么来了,本宫记得你与珍姐姐没什么交集啊?”
  睦常在道:“虽说嫔妾与贵人不熟,但是嫔妾与娘娘熟啊,娘娘善良正直,平和近人,想来您的朋友也定是个高洁清丽的女子,这样的好人,嫔妾怎能不来祭拜。”
  阿木尔苦涩地笑了笑:“要是珍姐姐还活着该多好,她若见了你,一定对你欢喜的不得了。”
  睦常在捻香跪拜道:“若是有缘,何惧阴阳之隔,嫔妾贵人唐氏拜见常贵人,愿贵人荣登西土,位列灵山。”
  阿木尔咬了咬唇,深情地望向敏珈灵位,“姐姐,你听到了吗,这宫里还有人惦念着你,你没有死,你会一直活在咱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