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鞭笞

  午后的内廷北风凛冽,寒流滚滚,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飒飒晃荡的枯树宛如只只魔爪伸向苍穹。伊兰穿着琉璃彩绣紫兰宫装,头上并着泛有寒光的碧玉翡翠珠花,整个人看起来既孤傲又阴狠。
  她冷冷地冲正在对奕訢施以鞭刑的裘谨道:“好了,先暂停行刑吧。”
  裘谨道:“娘娘,这不过才打了三十几下,您就喊停了?”
  伊兰摈弃地凝向遍体鳞伤的奕訢,谓叹道:“怎么说他也跟了本宫多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姑且饶他这一回吧,奕訢,你即刻去配殿叩首认错,乞求太子原谅!”
  奕訢缓缓抬起噙有眼泪的面孔:“儿臣无过,为何要认错?”
  伊兰铁青着脸骂道:“还敢犟嘴!太子是君,而你是臣,你以下犯上殴打太子就是犯下了大过。倘若不是本宫念你年岁尚小,网开一面,此刻你都已被送进宗人府受审了!”
  奕訢的唇角微蕴出一丝挑衅的讥讽:“想不到这么多年了,皇额娘的偏心作风竟仍旧丝毫未改。不错,儿臣今日确实是冒犯了太子,但是您可曾想过儿臣为何要这么做?御花园中,太子倚仗着自己的身份,肆意欺辱儿臣与六弟!其所作所为无一不触碰我等的底线!”
  伊兰的眼眸如秋水寒澄,细看荡有泠泠波光:“哼,你好歹也算是个天家贵胄,却竟然不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太子乃未来的皇帝,你身为臣下,挨他几句责骂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奕訢道:“若论道理,孔夫子还曾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呢,太子如今对儿臣不以礼相待,未来儿臣也绝不会忠心奉他。”
  天色忽然黯沉半边,狂风旋着满地的落叶疾疾打转,被触及逆鳞的伊兰怒挑凝有九秋清霜的蛾眉:“不忠心奉太子?怎么,你是想效仿李二重现玄武门之变吗?”
  奕訢丝毫不惧地凝视着她:“逼到绝处,未尝不可。”
  低沉有力的八字驾着凉风拂过伊兰鬓边的点翠莲花金钿,也拂过了太和殿正中的髹金雕龙木椅,伊兰微微仰了仰首后,用着极为可怖的声音道:“奕訢,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怨不得本宫无情了!裘谨,去通禀皇上,说五阿哥意欲谋害太子,逼宫篡位,本宫为保社稷安稳,只得执行宫规,清理门户!”
  “不必惊动皇帝,在哀家面前行刑即可。”
  只见毛毛碎雪中,手执黄伞的阿木尔正扶着身着黑色西番莲纹狐皮大氅的太后缓步走来。
  伊兰不豫地扫了眼她们后,敷衍地走下阶梯行礼:“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
  太后叹道:“唉,哀家的孙儿都快没命了,还安什么安!皇后,奕訢和太子的事,哀家都已经搞清楚了,说白了这不过就是孩子间发生的小摩擦罢了,根本用不着像你这般上纲上线的处理。”
  伊兰柳眉冷对:“皇额娘,您根本不知道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五阿哥他不仅不对殴打太子一事做出忏悔,反而还对儿臣出言不逊,开口顶撞,更严重的是他方才还说要效仿前唐玄武门之变,谋权篡位啊!”
  太后微微咳嗽一声后,微笑道:“孩童妄言,何必较真?况且他这大点的娃娃,哪有能力政变啊。皇后,你身为六宫之主,当以仁善包容之心对待皇子与公主,别稍遇到点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动用酷刑,喊打喊杀。”
  伊兰微微语塞,旋即道:“太后,五阿哥今已十岁,早就过了不辨是非的年龄,他现在敢这么讲,将来就一定会这么做。”
  阿木尔心疼地搂着冷汗淋漓的奕訢,喉头阵阵发涩:“訢儿不会那么做的!皇后娘娘,臣妾愿在您面前许下承诺,如果奕訢将来做出任何不臣之举,那么臣妾便甘受千刀万剐之刑!”
  太后睨了眼戚然的阿木尔母子,严肃道:“皇后,静贵妃都这样说了,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况且即便真要追究奕訢,也是把他交由皇帝和宗人府处理,而不是凭你唇齿一翻,就能够夺他性命的。”
  伊兰脸色稍解:“罢了,看在皇额娘的面子上,本宫就不计较他的谋权之言了,可是这殴打太子一事,总不能也这般草草了之吧。”
  阿木尔凝神片刻:“子不教,母之过,奕訢打了太子,臣妾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吧娘娘,就由臣妾来替訢儿赔罪好了。”
  只见阿木尔拔下头上的金嵌宝石蜻蜓式发簪,以落星般的速度扎向自己的手背,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那只白皙透亮的玉手便涌出一道细注般的血流。
  奕訢又急又惊地哭喊道:“额娘!额娘这是干什么啊!来人,宣太医!宣太医……”
  阿木尔咬了咬唇后,谦卑地向伊兰求情道:“皇后娘娘,臣妾现在自伤左手,也算是为奕訢负荆请罪了,不知您可否愿意大人大量,网开一面呢?”
  伊兰愕然许久后,紧蹙着春山向太后欠身万福:“皇额娘,儿臣还要忙着照顾太子,就不陪在您身边伺候了,儿臣告退。”
  待伊兰回了寝殿,太后立即示意仆佣扶起阿木尔母子:“唉,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熬过一关,静贵妃,你快带着奕訢回宫休养吧,哀家瞧你俩似乎都伤得挺严重。”
  阿木尔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虽如罗布蛛网,但却拢不住她满腔的悲愤:“臣妾遵旨。”
  阿木尔等人回了钟粹宫,蓉烟便领着康长蔚急急地迎上来:“娘娘,五阿哥,你们怎么都伤成这样了!康大人,快点给娘娘瞧瞧!”
  阿木尔摆了摆手:“本宫的伤不重,让絮合包扎下便好,康太医,你先给奕訢看看吧,他在承乾宫里挨了许多鞭子。”
  康长蔚道:“嗻,五阿哥,请随微臣到里屋吧。”
  奕訢有些不放心阿木尔,他担忧地轻喃:“额娘……”
  阿木尔漾起梨涡似的一点笑意:“快去吧。”
  絮合取来软巾和清水后,仔细地为阿木尔清理伤口:“娘娘,其实皇后的态度已经有所缓和,您大可不必扎伤自己讨饶的。”
  阿木尔强忍着疼痛,僵硬地笑道:“呵,本宫自残手背并不是为了讨饶,而是做给奕訢看的。”
  絮合眼中微微一沉:“娘娘这是用的苦肉计?想让五阿哥对您心存感激,对皇后则愈加厌恶?”
  阿木尔道:“不仅于此,最重要的是本宫可以借此来验证奕訢是否真的在乎我这个额娘。”
  絮合小心翼翼地为阿木尔缠上细布:“娘娘之聪慧真是依旧不逊当年,您这一计可算是把咱们阿哥彻底推到皇后的对立面。”
  阿木尔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本宫一鼓风的那抵得上你一纵火的?经历下午之事,本宫发现奕訢早已与皇后母子势同水火,能形成这等局面,都仰赖于你的调教之功啊。”
  絮合笑着摇首:“奴婢想要调教,也得承乾宫给机会啊,这些年皇后及太子常对五阿哥冷嘲热讽,排挤苛责,说真的,即便奴婢不给五阿哥吹风,他也依然会怨恨他们。”
  阿木尔道:“本宫记得奕訢刚去承乾宫时,皇后对他还是很照顾他的,怎么如今这态度会变得如此凌厉?
  絮合道:“许是随着孩子的年岁渐长,她的疑心也跟着加重的缘故吧,毕竟咱们阿哥背倚蒙古,于太子的角度而言,是个不可小觑的威胁。
  阿木尔见康长蔚走出寝殿,赶忙问道:“康太医,奕訢的情况如何了?”
  康长蔚道:“娘娘放心,五阿哥虽然受的鞭伤颇多,但终究只是皮肉之苦,不伤性命,微臣已经为他敷上了金疮药和生肌膏,想来过不了几天便可结痂。”
  阿木尔放心地吁口气:“没有大碍便好,光子,送康大人出宫。”
  光子应答:“嗻——”
  絮合凝神片刻:“娘娘,眼下五阿哥与承乾宫彻底失和,而您这边又都已搜集全证据,奴婢觉得咱们是不是该收网了?”
  阿木尔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觉地蕴出一抹稳操胜券的微笑:“嗯,天时地利人和皆以占尽,确实是已到了发难之机,走,随本宫去找訢儿聊聊计划吧。”
  奕訢见阿木尔进来,忙愧疚地说道:“对不起额娘,儿臣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阿木尔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要道歉的人不是你而是额娘,如果当初我不放你去承乾宫,你也不会遭遇今日横祸。”
  奕訢道:“额娘,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儿臣只求您现在可以把我留在钟粹宫便好。”
  阿木尔郁然地叹了口气:“唉,寄养容易,领回难哪,你文武俱佳,又有娘舅撑腰,皇后怎么可能会同意你搬出承乾宫?她现在呀,都恨不得日日夜夜的监视着你呢。”
  奕訢哀伤地说道:“这么说的话,儿臣岂不得在那里熬到分府?不行额娘,你得帮我想想法子,帮儿臣想想法子呀!”
  阿木尔柳眉扬起,不觉带了几分严肃:“额娘倒是有个可行的法子,只是这个办法风险颇高,若做得稍有差池,便会给咱们带来杀身之祸,訢儿,你可有胆量做否?”
  奕訢诧异地怔了怔后,眼神里逐渐地腾起一抹戾气:“只要能够离开承乾宫,儿臣便什么都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