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赏荷花会

  这一日天朗气清,八王来到桃园村邀紫云紫冰姐妹进宫赏荷。
  紫冰前日已瞧出八王对紫云的情意,便知另有它意,眉一挑嘴一撇说:“赏荷花?旁边就是数里荷塘,还用进宫赏荷?”
  八王知她有意刁难,便解释说:“明儿就是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宫中举办赏荷花会,很是热闹。再说父皇去世多年,母后一人久居深宫,你们姐妹进宫还可以陪她说说话。”
  三人心里都明白:进宫赏花是为了让太后见见紫云,紫冰不过是作陪。于是收拾妥当,次日一同进宫。
  行至宫门,三人下了车步行鱼贯而入。一个太监引着三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正走着,碰上一个身着明黄色长袍的年长者,身边偎着一个年轻女子,浓妆艳抹、金钗玉环,好不妖艳。身后还有一群宫人。领路的太监忙跪下口呼万岁,八王也躬身拱手施礼称呼皇叔。紫云和紫冰忙跟着跪下。
  那人正是当今的皇上赵光义。皇帝的目光越过八王,扫了紫云姐妹一眼,问道:“皇侄,这是何人啊?”
  “回皇叔的话,这是紫云紫冰姐妹,前日护送杨六郎,解军中瘟疫的正是二人。今日,宫中举办赏荷花会,侄儿想让她们来陪母后赏赏花说说话。”
  皇帝点点头,便让二人抬起头来,见紫云长得明眸皓齿、温婉动人,一身素雅的装束也掩饰不住芬芳姿色;紫冰虽也出色,但皇帝不喜她眼中流淌出的审视和警惕。
  皇上盯了姐妹俩一回,旁边的妃子催促:“万岁,咱们走吧。万岁——”
  皇上答应着,又回头朝着紫云姐妹瞧了一眼,被一群人前呼后应地拥着走远。紫云紫冰才起身,八王回头默默望着皇上的背影,有些心事地继续往前走。
  紫冰快走几步,赶上八王问道:“王爷,那个女人是谁啊?”
  “她就是潘仁美的女儿,现在正得宠的妃子!”
  “哼!”紫冰冷笑了一声,“不过如此!”
  八王爷有了些兴致:“怎么?”
  “不过是绫罗绸缎裹出来的。比姐姐差远了。”这句话正戳中八王的担心之处,八王默不作声了。
  紫冰还要说什么,却被紫云拉住,低低地说了一句:“冰儿,少说两句,这是皇宫!”紫冰低头撇撇嘴算是答应。
  太监领着八王一行来到御花园。远远瞧见一群美人挤挤挨挨地站在荷花中间。紫冰迅速扫视了一圈,见凉殿檐下几个淡妆浓抹的妃嫔簇拥着一个看起来资历较长的妇人。紫冰暗想这该就是太后吧。
  八王领着姐妹俩走上前去施礼:“母后万安。各位娘娘安!”
  太后看着姐妹俩浅浅地笑着,上前拉着两人的手道:“果然是出色的女子!”
  “娘娘过奖!”紫云谦和道。
  紫冰没想到太后尚且年轻,瞧着也就三十五岁上下,竟也经历了两代君王。
  这宋皇后是太祖皇帝的第三位皇后(前两位还是追封的),出身高贵,以皇后之尊进宫的只此一位。虽然仅比八王年长七八岁,但宽厚仁慈、待人和蔼,与八王感情颇深。
  当年太祖皇帝在刀烛斧影后猝然驾崩,宋皇后立即派人去请当时还是秦王的德芳前来继位。只可惜所托非人,太监王继恩早就投靠了晋王赵光义。结果秦王未来,晋王却到了。于是,叔叔抢了侄子的皇位。宋皇后一看大势已去,便只得委曲求全地跪下称:“我们母子的性命就拜托给官家了。”
  在经历了皇帝收拾自己的手足兄弟之后,宋皇后却尽力保住了八王兄弟。有了继位的风波,皇上心里梗着一根刺,并不给予太后的封号,只依据先皇最后的年号为“开宝”,称宋皇后为“开宝皇后”。
  宫中众人纵使心中默认为太后,也只能以“娘娘”称之。而当今皇上没有皇后,这也算是对宋皇后的一种羞辱吧。
  紫冰一时心内如有一团火上下翻滚灼烧,她抬眼瞧着宋皇后: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纷争生死,才造就了现在的淡定从容,犹如一只荷花亭亭立于风前。
  宋皇后也注意到紫冰瞧着她,和颜悦色地浅笑道:“丫头,你瞧什么?”
  紫冰方低头道:“紫冰失礼。望娘娘恕罪。”
  “怎么会?你们都是好孩子。来,陪我一起赏荷吧。”
  见八王仍在一旁候着,眼中充满了慈爱地嘱咐:“德芳,我们娘儿们说说话,你去殿里歇着吧。殿里煮的茶叶,是头一天我让人放在荷心熏了一晚花香的,还有玉井莲子粥。你去尝尝。”
  安顿好了八王,宋皇后扶着紫云的手缓缓走下台阶,近身花前。众妃嫔夫人见宋皇后下来赏花,也都凑过来陪着。
  宫中的荷花为了品种多样、别致好看多是养在缸里的,棵棵都是精挑细选,连一片残叶都没有,不像桃园村的荷塘那般不加约束、旁逸斜出。可也因水缸拘着,少了些荷塘的野趣情致。
  一众赏了一会儿,倒也逐渐失了兴头,除了几个年长的仍陪在宋皇后身边,年轻的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些闲话。
  宋皇后见状笑言:“单是赏荷也是无趣。咱们联句如何?”
  有妃嫔笑道:“嫔妾们哪有娘娘的才华,联句怕是要出丑了。”
  “哪里就出丑了?”宋皇后笑道,“咱们比不得外面相公们。可历朝历代咏荷的诗句都不少,各位都是红袖添香在侧的。干脆轮着谁,说上一两句现成的咏荷诗;若说不出来,不管歌舞吟唱,献上自己的绝活就是了。大家也好乐一乐。”
  众人点头称是:“那得娘娘先来才好。”
  宋皇后手里攀着一枝艳红的荠荷嗅了嗅,环视四周见盈盈花盛处,皆是娉娉粉黛、脉脉眼波,本要吟美人如云的诗句,回头却见独紫冰一人略略离了人群,趴在一缸荷花上,双脚弯弯翘起,右手撩起缸里的清水,高高地扬起,滴滴落在荷叶上,化作颗颗水晶。
  宋皇后喜她烂漫自在,脸上扬起笑意,轻轻吟道:“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见紫冰仍兀自赏玩,宋皇后也不打断,朝着众人道:“诸位随兴。”
  众人哪里瞧得见紫冰,只一味叫好。各位妃嫔夫人轮到了也说上一句,随着诗句越说越多,渐渐也有说不上来的。
  宫中的丽婕妤本是歌舞见长,不善诗书,自然献上歌舞助兴。一舞终了,赢得一片赞誉。
  旁边的谢贵人一看不高兴了,暗自撇嘴道:“就她会跳舞似的,不知道还以为是歌姬呢。”
  一旁正拍手称道的紫云一听觉得这话过分了,但身份有别也不便多说,便抽身离去。
  不想仍被谢贵人拦住:“姑娘看着眼生啊?是哪个府上的?”
  紫云施礼笑道:“民女紫云,有幸进宫来拜见各位娘娘。”
  谢贵人才注意到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女子着实是个美人,一句话说的不卑不亢,身后绿色荷叶随风摇曳,愈发显得她静美不言,心中的妒火莫名升起:“人都说把人比花,姑娘说说本位和这花谁好?”
  这摆明了是要为难紫云,宋皇后和众人的目光也被谢贵人酸溜溜的言语引了过来。
  紫云本不愿与她纠缠,见众人都瞧着,只得浅笑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谢贵人一听脸色都变了,因为这首诗的后两句是“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谢贵人觉得这是紫云有意咒她,可紫云只说了两句,听起来又是赞美之意。
  谢贵人没处撒火,只上下打量紫云,见她头上只插着一支珠花,竟是支木钗,不觉神气起来。
  她乜斜着紫云的珠花冷笑道:“本位久在宫里,都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时兴什么花样?我瞧着这市集时兴的也未必是好的,这木钗插着,让人想起卖身葬父来着。”
  紫云的珠花是在边关的城楼上跌断了的。后来云祥念及紫云的好处,央求刘守义用椰子壳镶嵌修补而成。紫云知道云祥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又见他诚心致歉,也不在意之前的不友善,欣然接受了修好的珠花照常戴着。没曾想今日竟在此被人耻笑,这当真是对情谊的亵渎。
  紫冰本在一旁不与众人为伍:这是女人们之间的斗嘴,都是些小心眼,有什么意思?
  可一听谢贵人诋毁她姐姐,一下子挤到跟前:“谢贵人的珍珠耳环倒是光彩夺目!”
  谢贵人听到珍珠耳环自然很得意——这可是皇上赐给她的,每只耳环都是由九颗东珠攒成。她用手有意若无意地拂着耳环道:“这是皇上赐给我的。”
  “这就对了。”
  谢贵人不知紫冰何意,就听紫冰冷笑一声:“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一句宫怨词竟让紫冰说的铿锵有力,气的谢贵人直指紫冰鼻尖:“你——放肆!”
  紫冰不以为然地轻轻把谢贵人的手一拨,似是拨动了她的权威。
  谢贵人恼羞成怒:“来人!”
  紫冰近前一步,紫云忙要拽住她。紫冰身子一闪,躲开紫云直逼谢贵人:“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叫再多的人来也没用。”
  谢贵人大怒,扬手就要打。
  紫云忙护住妹妹,道:“谢贵人雅量,怎会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贵人聪慧,吟诵诗句不过是为了取乐,怎会反被诗句取乐了去呢?”
  “谢贵人,紫云姑娘说的是,大家不过是为了一乐。何必认真呢。”宋皇后轻颦浅笑走到跟前缓和道,谢贵人只得称是。
  宋皇后回头见紫冰虽被紫云拉着,仍是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道:“丫头,刚才你可是一句都没说啊。说一句给我听听?”
  紫冰淡淡道:“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摇风。”
  宋皇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踌躇满志,笑道:“沈约的诗倒是很应景。勿言草卉贱,幸宅天池中。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摇风。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
  宋皇后等听到男人吟诗,忙回头躬身相迎:“官家怎么来了?”
  “听说皇嫂带着众人吟诗赏花,朕也来凑个热闹。”
  众嫔妃纷纷上来行礼,紫云姐妹自是退身人后。皇上环顾四围,略略瞄了一眼道,“这美人美景岂可辜负?”
  宋皇后道:“官家说的是。官家这些妃嫔个个都是好的。”
  “皇嫂过谦了,皇嫂自己就是美人。”
  这话虽是恭维,但却显得轻佻,紫冰心生厌恶,顺手摘了一大片荷叶赏玩着,把面庞遮了个大半。
  宋皇后干笑两声道:“官家随兴。只是官家在此,大家难免拘束,倒不敢随意说笑了。”
  皇上携着一丝贪恋往人群里寻觅,不置可否。
  紫冰摇晃着荷叶似是无心地朝一旁道:“皇上都来了,这会儿不去,还等着珍珠慰寂寥呢?”
  身侧的谢贵人本还气绪难平,听这话似是给她台阶下,便扭到前边冲着皇上千娇百媚起来:“皇上,娘娘说的是,宫外的夫人们难得进宫,须得尽兴才好。还是让臣妾陪着皇上晚间再来赏河灯,那才好看呢。”
  皇上有些看穿她心思似的笑笑,搂住她,大手往她肩上重重一拍:“好!”
  送走了皇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先前跳舞的丽婕妤因着紫云紫冰姐妹讽刺谢贵人,心中暗喜,凑过来拉住紫云道:“适才姑娘说的甚好,只是被谢贵人坏了气氛。不如再说上两句?咱们也好继续。”
  紫云推脱不过,见紫冰手中的荷叶边的风带动着丽婕妤的步摇一漾一漾的回荡,笑道:“露花时湿钏,风茎乍拂钿。”
  咏荷得以继续,一位诰命夫人也随口咏了两句:“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一时间宋皇后听得颇为出神:“这倒是让哀家想起一位故人。”
  一位略略年长的妇人在人群中默默地说了一句:“花蕊夫人。”
  “李顺容怎么说起她来了?”
  宋皇后见众人避讳,微微笑笑:“哀家要去更衣了,诸位尽兴。”
  紫云见宋皇后使眼色,便快步上前扶住她朝偏殿走去,紫冰见状也悄悄地跟上了。
  远离了人群,宋皇后握握紫云的手问:“姑娘觉得这花蕊夫人如何?”
  紫云答道:“花蕊夫人是长辈,又是先皇的妃子,晚辈不敢妄加评说。”
  “但说无妨!权当解闷了。”
  “奴家以为花蕊夫人是位难得的女子。听前辈人说,夫人不仅绝色倾城,文采也属一流,特别是亡蜀之际,所写的‘十四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更是精神可嘉。只是可惜……”紫云有所顾忌地闭了嘴。
  “可惜什么?说下去。”
  “只可惜,花蕊夫人如此才情,却错嫁了孟昶。但如果当初,她对孟昶的昏庸、奢华有所劝诫,防范于未然,或许不至于亡国,也算是她尽了人妻之责。不过事实如此,也许是有她的苦衷吧。”
  宋皇后点点头,转脸见紫冰在侧,问道:“丫头,你觉得呢?”
  紫冰露出不屑的神情:“不足为道。”
  没等宋皇后张口,适才说话的李顺容跟上来疾言道:“花蕊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紫冰很不以为然:“是吗?我觉得不是。”
  急的紫云连忙低声唤她:“冰儿——”
  李顺容看来也是在宫中经历了风雨的人,竟一时情绪难控,带着哭腔冲着紫冰道:“花蕊夫人贤良淑德,蜀中百姓人人称颂。”
  紫冰年少气盛,反唇相讥:“夫人,称颂的当真是蜀中百姓?我可听说,因为她喜欢芙蓉、牡丹,国君宠爱她,便一声令下,沿城四十里遍植芙蓉。在这蓉城美景的背后,多少百姓为了一畦芙蓉、半园牡丹丧失土地、背井离乡。说什么‘十四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若一个国家不能造福于民,凭什么要百姓拼了性命去保家卫国?”
  紫冰这话虽是咄咄逼人,但从道理上讲无可非议,噎得李顺容也无话可说了。
  宋皇后安抚道:“我知道花蕊夫人对顺容有恩,顺容不忘旧主当真情谊可贵。今日是我多言了。”
  李顺容一听急忙欠身施礼:“娘娘。”
  “有些情谊放在心里就好了,你去歇息吧。”李顺容再拜退下了。
  紫云忙拉了紫冰施礼道:“妹妹年纪小,不知深浅,还望娘娘恕罪。”
  宋皇后笑笑:“也不怪你们。原是我提起的话题。不说了。”
  好容易熬到了傍晚,紫云姐妹瞧着妃嫔夫人们说说笑笑,愈发觉得百无聊赖。
  “姐姐,咱们走吧,当真是无趣的很。”
  紫云抚着紫冰轻声道:“我知道是难为你了。只是咱们跟八王进的宫,要走总得跟他说一声。这半晌都不见王爷踪影。再忍一会儿,啊?”
  紫冰无奈地撅着嘴,坐在河边朝御河里烦躁地扔些小石子,口里念叨着白居易的《京兆府载莲》:“有什么好看的?下有青污泥,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
  紫云远远地看见宫娥端着食盒络绎不绝地往来布置,而后八王等簇拥着皇上也缓缓前来,想来宫中是有盛大的晚宴,便向宋皇后告假先回去。
  宋皇后挽留说:“宫中至晚,各宫宫娥制作上百盏荷灯沿御河施放,随波逐流,闪闪烁烁,十分好看。放完灯再走吧?”
  “纵使宫中千灯如昼,也比不上城外苇荡的萤火之光。我们还是回去吧。”
  先前紫冰的牢骚,宋皇后有意无意地听了一耳朵,眼下又这样答话,紫冰不喜宫闱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宋皇后何等通透,也不再挽留。
  晚宴散尽,八王来向宋皇后辞别,方知紫云姐妹已走,赔笑道:“母后别介意。这个紫冰的脾气,我也是没办法。”
  宋皇后并不介怀,笑问:“德芳,两个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姑娘,不知我儿要选哪一个?”
  “母后,孩儿心仪的是紫云。”
  “紫云才德兼备、进退有度,若说修身、齐家,足够了;可要论起治国、平天下,紫冰确实见识过人。我儿既对紫云有意,不如把姐妹俩一起纳了吧,紫云持家,紫冰谋事。”
  “母后,不可!”
  “公子王孙有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为何不可?”
  “母后所说都是为孩儿好。只是儿子对紫冰并无他想,也不想因此亵渎了我和紫云的情谊。再说紫冰年岁还小。过几年再说吧。”
  宋皇后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