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真伪君子 上

  翰苑官员贪污舞弊一案告结后,省试重新开考。为了更好地遴选人才,也为了验证主考官的评判是否存在偏颇,皇上特地加开了殿试。由皇帝本人出题试才,择优者赐进士及第。
  丁谓获得殿试第四名。虽在前三甲之外,但他的学问博采众长、又才艺甚佳,加之前日之事的功劳,皇上对他倒是比三甲更高看一眼:“你既然从激浊扬清开始,就去御史台察院隶下做个主簿吧。”
  科场丑事之后,除了广大应考的举子之外,最受益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邬佩芷,一个是丁谓。邬佩芷连升三级,官至五品。丁谓进士及第当了七品官,虽说品级不高,可这是一般的进士要奋斗好几年才能熬到的级别,更何况供职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能当真让人高看一眼。有这样的喜事,没有理由不宴请宾客庆贺一番。邬佩芷觉得此次升迁是贵人的神来之笔,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他亲自下帖宴请八王、丁谓、以及日后共事的同僚到家中赴宴。
  南清宫中收到邬佩芷的请帖,八王掂量:不管是邬佩芷还是丁谓,皇上有意加赏,就是借此机会笼络人心,既挽回了科场弊案丢失的面子,又让天下人都看看朝廷澄清吏治,贤达清明;而他的额外施恩,又将丁谓和邬佩芷这样的能臣干吏纳入自己的麾下。
  八王自然是要避招贤纳士之嫌的,决意让紫冰和云龙代他前去赴宴。一则全了主人的脸面,二来两人都为此事出力颇多,原该受此邀请的。
  到了地方,才发现邬佩芷家不似很多大臣的府邸一般赫赫扬扬,一个青砖小院,五六间平房,更像是寻常百姓。
  宾客还未到,云龙紫冰二人遂拿出八王准备的贺礼——一副湖笔、一方端砚:“王爷今日不得空,让我二人代劳。小小心意,希望笔墨能在邬大人笔写春秋之时出点力。”
  邬佩芷夫妇见二人诚意前来,礼敬有加。
  云龙道:“我二人不过是沾了王爷的光,来附庸风雅,邬大人若是客气,就见外了。”
  邬佩芷并非矫情之人,便请云龙厅中寒暄。邬妻则陪同紫冰去后院逛逛。
  “不知夫人名讳,该如何称呼?”
  “我娘家姓陆,小字苑葶。”
  “陆夫人,有礼了。”
  花园不过数十步大,一方水池,数棵杨柳,收拾的简洁雅致。紫冰见养着许多菊花和幽兰,笑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真是花与人相得益彰。”
  “姑娘见笑了。夏天的时候,池塘里还有几株荷花,只是现在看不到了,兰花也不到吐蕊的季节,我就养了这些菊花,也算是有点景致。外子也喜欢。”
  紫冰由衷地羡慕起他们夫妇的感情来,正想着,又有客人到来,陆夫人只得撇下紫冰前去迎客。紫冰见廊下摆着一副围棋,百无聊赖地拿起棋子自己下着玩。
  “怎么?姑娘也会下棋?”
  紫冰夹着棋子抬头见是丁谓,没好气地答道:“会一点,怎么了?”
  “自己下棋什么意思?想赢就赢。两人对弈才见真章。”
  紫冰见他张狂无理,又加之厌恶他的长相,欲起身离去。
  丁谓无视紫冰的不快,直接坐下开始分拣棋子:“来一盘。”
  紫冰虽也年少飞扬、争强好胜,对于厌恶之人却懒得应对。
  “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招呼厨房准备。”陆夫人过来歉意道,见两人开局对弈似有安慰,“正好,那就和丁大人对弈一局,免得无聊。”
  紫冰怕辜负陆夫人的好意,只得硬着头皮拿起棋。丁谓自恃棋艺甚高,不把紫冰放在眼里,锐意进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才发现紫冰原本不见高明的步骤,步步为营、暗藏玄机。丁谓登时怒气满腹:倘若输在一个丫环的手下,传出去岂不有损我的名声,就开始用些杀敌一千、宁损八百的攻略。紫冰心中了然,只想快些结束无聊的棋局,任由他厮杀,一会儿工夫便败迹已现。
  “姑娘。”
  紫冰抬头见是南清宫的福瑞,问:“你怎么来了?”
  “王妃见变天了,让我来给姑娘送件棉衣。”福瑞捧上两件棉斗篷,“王妃给呼延公子也备了一件。王妃还说,让姑娘别贪杯。晚上早些回去。”
  “辛苦你跑一趟。让姐姐放心!”
  福瑞走后,紫冰回过头来,丁谓捏着棋子望着紫冰迟迟没下。他没想到紫冰竟是八王妃的妹妹,而云龙竟是呼延王府的公子,真是小看这二人了。
  此后,丁谓的棋风大大转变,一味地退让,想要挽回紫冰的颓势。紫冰并不领情,着着不慎,满盘皆输。紫冰扔下手里的子,轻轻吐出两个字:“输了。”
  丁谓起身恭维道:“姑娘的棋艺甚好,只是不愿尽力与在下切磋罢了。”
  紫冰厌恶他前倨后恭,丢下一句“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抽身而去。
  晚宴开始,各位宾客顺序坐定。陆夫人亲自带着仅有的一个丫环上菜。邬家清贫,主菜是一个烤全羊,其他菜品固然不是山珍海味,也样样精细,主人是下了功夫的。众人照例恭贺一番后,就开始大快朵颐。
  丁谓见眼前的是盘猪肉,就用筷子拨动了几下,放下筷子,讽刺道:“难怪皇上都赞邬大人清廉。往后这京城里的官员都得吃猪肉以示清廉了。”
  当时,以羊肉为尊,猪肉是低档的肉食,只有穷人才吃。作为宾客说这话,实在是打主人的脸;作为下级官员,对上级说这样的话,更是不敬。只是丁谓不这样觉得。当时在朝堂上,八王有意隐匿了云龙和紫冰的功劳,将所有功绩都归到丁谓身上。丁谓也乐得承受,觉得自己甚是了不起,邬佩芷的奏章不过是顺水推上去的舟,捡了个便宜,心里竟有些瞧不上他。此话一出,人人尴尬。
  陆夫人正准备上新菜,一时端着盘子涨红了脸,不知该上菜还是退下。紫冰觉得甚是过分,起身接过盘子,一手扶着陆夫人回了厨房。身后听见云龙道:“丁大人这话差矣,周礼中猪乃是六膳之一,天子食太牢,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才能食豕。我们已是有口福了。曾听家父说,猪肉在辽国是款待上国使臣的佳肴,非大宴不设的……”
  厨房里,一个老仆人在灶台忙碌,丫环帮忙装盘。
  “娘,客人吃完了?我是不是可以吃肉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欢天喜地地蹦出来,慌得紫冰一躲闪,盘子一歪掉下一块肉,陆夫人忙捡起来擦干净了放在孩子的碗里:“吃吧。”
  孩子三口两口吃完了,举着碗眼巴巴地瞧着盘里的肉。陆夫人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说:“好孩子,听话。等客人们吃完你再……”
  “客人们不是不吃了?”
  虽是童言无忌,却正戳中陆夫人的伤心事,瞬间落下泪来,说了声见笑,别过脸去。
  紫冰蹲下来,把盆里的肉拨在孩子的碗里:“好孩子,过去吃吧。”紫冰又扶陆夫人坐下:“夫人别难过了。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小时候别说吃肉,连饭都是讨来的。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觉得丢脸。倒是有些人日日山珍海味,也不过是酒囊饭袋,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陆夫人见紫冰为了安慰她,不惜揭开童年的窘迫——何等恳切,心中感激:“让姑娘费心了。外子自幼苦读,进士及第,一直在南省做的是小官,少有的一点积蓄也进京做了安家之用,哪里有多余的银钱买山珍海味?平日里,猪肉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这次外子升迁,家中的银钱也只够买一只小羊。可宴席上不能只有那几道菜。我以为只要诚信待客,只要烹饪得当就……”说着又落下泪来。
  紫冰扶着陆夫人,想着厅堂之上邬大人又是身处怎样难堪的处境,心下难过,又不知如何是好。
  踌躇间,云龙和邬大人也来到厨房。
  云龙问仆人:“还有什么菜色?”
  仆人是跟随邬家多年的老人了,已听到夫人的话,面露难色。
  邬佩芷蹙眉再三,叹道:“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云龙听他有了颓废之气,就安慰道:“他乡自有他乡的味道。平日里都说我游手好闲,四处吃喝,瞧瞧我的手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