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沉渣泛起 下

  好容易从京兆府回来,齐平亲自送给紫冰一个字条上写着:“望江于四方。”
  望江,是紫冰初次见曹国公时用过的化名;四方,梵语中“招提”一词有四方之意,招提乃是寺庙的别称。曹国公反用其意,约紫冰于寺庙相聚。紫冰疾马飞奔到大相国寺。今日是闭寺之期,紫冰出示了南清宫的腰牌才得以进去。
  禅房前的树下,曹国公在与潘惟吉对弈。这是紫冰始料未及的,便打算抽身离开别处等候,却被曹国公叫住:“紫冰来得正好。替我把这局下完吧。”
  紫冰对潘家人素有成见,此次更是与惟吉狭路相逢,便推辞说:“晚辈的棋艺怕是会耽误了国公的布局。”
  “不过是游戏。”曹国公说着便起身让座,紫冰只得坐下迎战。
  潘惟吉的棋艺甚好,可谓是棋逢对手,但紫冰心有旁骛,几次不周全竟也落败下来。紫冰拱手道:“公子大才,我输了。”
  “紫冰,你跑神了三次。”曹国公一旁道,“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你毫无准备就中途应战,输了也属常事。”
  紫冰听出曹国公的弦外之音,忙起身拱手道:“国公教导的是。”
  “乾封县一事,杀伐决断何其干脆!今日为何如此被动,皆因为你们毫无准备。南清宫本就是是非之地,哪里容得下高枕无忧?凡事需未雨绸缪。”紫冰没想到曹国公当着潘惟吉说出这些话,只微微颔首。
  曹国公见紫冰的眼神略略瞟向潘惟吉,心领神会地笑道:“惟吉,你来给紫冰说说怎么破局。”
  紫冰几欲说话谢绝,未张嘴就听潘惟吉道:“冰姑娘,坐下说吧。”
  紫冰瞧曹国公点头,有些忐忑地接过潘惟吉递过来的一封信。信是一个叫张守忠的写给潘仁美的,大意是:路遇一个残疾兵卒乔狗旺,声称自己是潘太师派出去护送杨六郎的,却被抢功之人伤了脚筋。后经查实,实际护送杨元帅的侍卫由八王派出,想必是此中人所为。张守忠自称小侄,与八王素有大仇,望潘叔父大人援手,以酬小侄为父报仇之心。
  虽然找到了事情的源头,紫冰仍是一头雾水,抬头就问:“张守忠是谁?”
  曹国公道:“太祖皇帝时有一悍将名叫张琼,还曾经救过太祖的命。张守忠是他的儿子。”
  “那该是有恩情啊?”
  曹国公摇头道:“后来,张琼当了殿前都虞候,却被手下举报说他畜养家兵、诬陷当今皇上。张琼经受酷刑,自知在劫难逃,就自杀了。”
  紫冰听的有些心惊,眉心微蹙问:“当真有罪?”
  看到曹国公不置可否,紫冰微微咧咧嘴似笑非笑:原来自己也像乔狗旺一样,是一颗被人垫脚的棋子。紫冰知道即便再问,牵涉太祖在内,曹国公也不会再说什么。
  紫冰点点头:“多谢国公。”抬手把信还给潘惟吉。
  潘惟吉似是有些跑神,缓钝了片刻才伸出右手接了回去。紫冰自然谢过潘惟吉,便起身告辞。
  “冰姑娘——”紫冰听言止步,潘惟吉道:“冰姑娘,父亲只是……贪名贪利,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与王钦之类的人不同,家父不会草菅人命,更不会卖主求荣。这次虽收到邀约,也不会出手干扰王爷。还请冰姑娘今后不要过多误会。”
  紫冰望了他一时,道:“潘公子不计前嫌施以援手,紫冰不胜感激。其余的不敢苟同,望公子见谅!”施礼再拜与两位告辞。
  紫冰走出几步,又听见潘惟吉轻声叫道:“冰姑娘……”紫冰以为潘惟吉是要再解释,只略略回头停顿须臾,并未回身。
  望着紫冰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曹国公又望望一直站着的潘惟吉,笑道:“贤侄可是有了关雎之意?”
  潘惟吉恬淡地笑笑:“世叔说笑了。惟吉已有妻室,怎会……”
  曹国公笑而不语,离去了。潘惟吉留在原地,手里的玉佩已经攥出汗来,他自嘲是骗曹国公,还是骗自己。若没有妻室,他今日是否真敢说出心底的关雎之情。
  穿过圆拱门,曹国公来到又一进院子。儿子曹璨迎上来道:“爹帮八王也就罢了。虽说惟吉是……可毕竟在潘家……爹还是少来往的好。万一被潘家咬一口……”
  曹国公微微笑笑:“惟吉说的不错。潘美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你以为他真是靠拍马逢迎混到今日的富贵吗?当年他也是征战沙场的骁勇悍将,征南汉、攻南唐、讨淮南叛乱,哪一仗少得了他的功劳?”
  “这么说,他当年也确是英豪。”
  “是啊。否则陈桥兵变,先皇又怎么会派他先行返京,代表圣驾协商禅位事宜。”
  曹璨惊奇道:“潘太师如此得先皇宠信?”
  “若不宠信有加,又怎会让他收养惟吉?”
  “那又怎会变的如此?”
  “正因为太得皇上宠信。潘美是先皇的得力干将,又身居高位。你想想当年汉朝的韩信。功高震主者,必不久也。好在太祖宽厚。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又怎么容得下功高震主之人?你看看你爹,还有赵普,不都被打压下来了。潘美是个聪明人。他舍不得富贵,不但把女儿送进宫为妃,还处处贪利弄权,这样他就有把柄攥在皇上手里。皇上才好驾驭。”
  “非得这样吗?”这对于怀有赤子之心报效朝廷的曹璨来说,觉得难以接受。
  “先皇心宽似海,尚且要杯酒释兵权解除重臣的威胁。更何况皇上白手得了江山。”
  曹璨有些失落:“皇上常以明君类比,要亲贤远佞……”
  “水至清则无鱼。若满朝都是清官诤臣,不爱钱不爱权。那臣下的矛头就会指向皇权。皇上将不胜其烦。更何况皇上对继位之说颇为介意。于是在朝中,就需要一种平衡,清浊牵制、坐收渔利。更重要的是,贪名贪利者有把柄在手,皇帝随时可以相要挟。这些贪官权臣为了保住权势,自然也会表现的更忠心。”
  “看来贪些权财与功高震主比,就算不上什么了。”曹璨颇为感慨。
  “是啊。从他被赐名为仁美起,他就不仅仅是先皇的信臣,更是当今皇上的忠臣。”
  “可那也不能泯灭了良心?”
  “世人骂他,不过是因为杨家之事。潘美为主帅,杨令公遇难,他自然难辞其咎。战场之事错综复杂,战败因素太多。若要追责,连我都是罪魁。究其原委,那场兵败……潘美不过是替皇上担了骂名。”
  “所以纵然世人唾骂,皇上也还是宠护,只为他给了皇上一个天大的人情?”
  “是啊。这事潘美看得明白。可杨家和八王他们没有看明白,弄得势如水火,不过倒成全了皇上的安心。”
  曹璨感叹:“伴君如伴虎啊。我以后在御前……哎……”
  见儿子叹气,曹彬笑道:“你这还年轻就叹气,那得叹气到几时啊?”
  “我只是感叹,没有赶上先皇宽仁待人的好时候,能省点心。”
  曹彬摇摇头:“再宽仁的人,就没有狭隘的时候吗?今日之事,便是先皇昨日之非。紫冰……”
  见父亲说到紫冰就迟疑不言,曹璨说:“这个紫冰倒是个好谋士,爹好像挺看重她?”
  “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谋士,就看她能不能过了眼前这道关。”
  “惟吉不是帮她了?”
  “这件事隐藏的因果,远不是你们能够想象到的。就算能够顺利过关,不知道她能不能过了心上的那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