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 积羽沉舟 下

  次日清早,秦瀚、孟部将护送燕王回到定州城。秦瀚率部回归幽州。孟部将也回到营中,等候燕王的部署。
  燕王经历了日前之事,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燕王当年是带过兵的,也懂兵法,他明白当前首要任务是要振奋人心鼓舞士气。他去定州的监牢里提出来十几名死囚,允诺他们若是能为国立功会抚恤他们的家人。这些死囚一听,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给家人留点好处,自然也就应允。
  开战以后,这几十名死囚冲到两军阵前,一字排开,齐刷刷地举刀自尽。就连刀头舔血的辽军斡鲁朵也没见过这阵势,惊得战马嘶鸣,士兵士气泄露了一半。燕王趁机率领军队拼力厮杀,这一仗大胜。
  而此时,辽国萧太后也平定了萧太妃的叛乱,终于腾开手来收拾斡鲁朵。宋辽两股兵力联合,南北夹击,擒获反叛的斡鲁朵首领。
  辽宋两国同庆这次胜利。宋皇为了彰显上国气质,特地派人押送俘获的斡鲁朵首领和士兵送还辽国处置。与此同时,他又打算从京城的官员中选择使臣出使辽国,算是对辽国平定内乱的慰问。
  寇准不在,皇帝选了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官员,就打算让八王前去。八王之前去和议过,不管从经验还是身份上,都比较合适。只是八王近来一直称病不上朝。
  这一日,皇上把八王召进宫,恳切道:“四哥,眼下实在没人可以担此重任。还得四哥替朕分忧啊。”
  八王本想韬光养晦,进宫来也听说了一些弯弯绕绕,包括杨延昭没等到枢密院的指令私自派兵之类的。他也怕这次燕王独占大功会……听皇上这样说,他忙躬身参拜道:“臣自当尽心。”
  出使的一切要求、人员的安排,八王都听皇上的,只选了云龙当贴身护卫。他想着这样可以缓解一部分燕王功高给皇帝带来的压迫感。只是事情的发展远非他能顾及到的。
  早前燕王从监牢里提死囚出来,其实是有违法度的。屯田制统帅的将领有一定的兵权和统辖治理权。但无权干涉州县政务,更不能肆意妄为地干涉法度。自太祖以来,对将领的权力都遏制的很严格。尤其是以文治为主,法度便是一等一重要的事情。
  当初紫冰对乔狗旺滥用私刑被人告发,八王也不得不献上金锏来赎罪。可彼时的对象是一个,而今是一群,况且越过了州县官员,事情就严重了许多。
  虽然事出有因,燕王也是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是燕王事后上报,讲明当时情况危急,行此非常之举也有情可原。但燕王压根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在塘报中陈述军情战果时,只字未提。
  还是定州的官员上报,枢密院和皇上才知道有这么一出。当时定州法曹碍于燕王的地位和权力,不敢阻拦。可等到秋后问斩时,交不出人犯,自然无法交代,于是句表上奏讲明原委。他们的做法无可厚非,只是无形中显出燕王的过错。
  这是自太祖以来,皇帝们所忌惮的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好在秦瀚在奏折中除了陈述自行无令发兵救燕王之外,还提及自己给燕王出主意用死囚之计。皇上念及秦瀚是自己的亲信,又念及八王出使辽国的功劳,才隐忍不发。
  没成想皇上心中的波澜尚未平息,一波又起。燕王上奏为此次平定边境的将士请功。奖励兵士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可燕王的奏章递到枢密院,却被王钦扣了下来。因为王钦前些日子眼见得皇上对燕王私自利用死囚犯的事很有些不满。王钦揣测上意,想要杀一杀燕王的气焰,就把奏章扣下,不说奖赏,也不说不赏。
  枢密院不做回复,以燕王的身份可以回京直接禀报皇帝再为请赏。只是眼下,他着急呀!他本是带兵之人,知道恩赏对于将士们有多重要。况且有了前日孟部将只是,这次是个弥补过失、消解怨言的好机会。燕王等不了那么久。
  一旬过去了,送报枢密院的奏折一封封都泥牛入海没有回音。燕王便未经枢密院同意,直接签发了奖赏命令。
  这是皇上最忌讳的事。他把王钦等枢密院官员叫来,怒道:“定州的屯军的封赏令为什么是燕王发的?你们枢密院是做什么吃的?”
  王钦搪塞道:“臣不知道燕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钦本想脱的干干净净,幸好有忠直的官员上报说:“燕王请赏的奏折已经在枢密院压了十几天。”
  “你们拖拖拉拉不做事,燕王就无视朝廷法度越俎代庖,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皇帝盛怒之下,众人大气不敢出。王钦道:“臣扣着燕王的奏章是为了考虑怎样封赏更合适。想着又能彰显皇上的恩泽,又不盖过和议前大战的风头。臣都是为了皇上的威望着想。只是臣愚钝,不知道哪里做的让燕王误会,才自行封赏。”
  皇帝的愤怒本就在燕王身上,听王钦这么一说,也无法再朝他们发火,拂袖而去。皇帝自己在书房生闷气:即使燕王真的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以燕王的身份和功绩,一时无法处理。总不能因为罚了燕王,自己落个杀功臣、不容人的刻薄名声吧。
  正在皇上犹疑不定之际,无意中瞥见太宗的画像。猛然间想起当年继位前,在太宗的病榻前,先帝曾对八王燕王兄弟的安排都有过交代。他找到先皇留下的密诏,上边写道:八王可用。燕王若有朝一日有恃无恐、赏无可赏,就赏他“江山”二字。
  这两字的杀伤力可比收回八王金锏的惩罚要厉害的多,这是诛心的!如果是有心者,收到会有逼迫的反作用。一旦反叛,那皇帝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处罚甚至诛杀。如果是无心者,收到二字也如泰山压顶。震慑作用无与伦比。这正是先皇的高明之处。
  皇上依先皇遗命,赐黄绢给燕王。燕王看到“江山”二字,满脸胀得枣红。
  “王爷,谢恩呢。”因为是密诏,传旨太监并未宣读,见燕王默然不语,提点道。
  燕王仍僵立在原地,拿着黄绢的手臂也颤抖起来,“嗯——”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慌得传旨太监和身边的副将忙扶住。燕王已经不省人事。众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时,医官说:“王爷是血气上涌,晕过去了,不碍事的。我施了针,缓一阵就好了。”众人才略略放心,宣旨太监怕出事,忙起身回京复命。
  快马加鞭的传旨太监在路上的茶棚遇到了出使辽国回程的八王一行。
  八王问道:“徐公公怎么在这儿?”
  “王爷不知,杂家是奉皇上之命,来给燕王送东西的。”
  八王去程特地去见过燕王,得知他自行封赏之事,痛斥兄长糊涂。燕王觉得八王小题大做,没好气道:“你真是谨小慎微。”
  八王真心为燕王着急:“二哥,你这样做太失分寸了,你把皇上放到哪儿了?”
  “德芳,我算看出来了,这些年你为了你的贤名,为了荣华富贵,真是一点太祖子孙的气魄都没有了。”
  “二哥,是人臣就得有所顾忌。你这样将来皇上觉得无法驾驭,会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也是为了带兵。我清者自清,我为他戍着边、打着仗,还要怎么表白表白?”
  兄弟俩吵了一架,最后还是八王软下来道:“二哥,咱们活着太不易了。我不想你有事。我只是想在还能挽回的时候拉你一把。二哥,就当你是为了我,写封请罪奏折,说明情况。”
  “请罪?哼……”
  “二哥,你服个软、认个错。皇上不是狠毒之人,他要的也不过是一口气。”八王恳求道,“就算是我求你了。要不我怎能心无旁骛地去出使辽国?”
  燕王点点头算是答应。只是高傲如他,固执如他,一耗几天过去了,请罪的奏折还没写完。皇上的赏赐黄绢却到了。
  八王听到徐太监这么说,默然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给二哥赏了什么东西,还老徐公公大老远地跑一趟?”
  徐公公拉了八王离了众人,悄声道:“说了也奇怪。皇上就在黄绢上写了江山二字。”
  八王心中一颤,腿也跟着一软。
  徐太监忙扶住他:“王爷,您可别吓我。燕王爷就吓了杂家一跳。”
  八王反手使劲抓住徐太监问:“燕王怎么了?”
  徐太监便把燕王晕倒之事说了。八王听了先是着慌,连连问:“燕王怎么样?医官怎么说?”
  徐太监忙宽慰说:“王爷莫急。医官说燕王爷是急火攻心,不碍事的。”
  八王才扶住徐太监吐出一句:“辛苦公公了!”
  继而,八王倒是有些放心了。只要徐公公照实回宫复命也是好事。皇上知道燕王对皇权有所畏惧,皇上也就放心了。
  八王张罗着给徐公公安排了茶点,闲聊了一时。徐公公着急着回宫复命先行一步。八王带着大队随后徐行。
  又走了一程,有士兵追来。见到八王一行,便告知八王说:“皇上逼燕王爷自杀。王爷快去看看吧。属下去追传旨太监问个究竟。”
  这前后说法不一……八王失去了清醒和理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一定不能再失去燕王,他一定要救燕王!
  八王当即问随行人员:“我要去救燕王。你们不愿意去的继续往前走,回京去当不知道。愿意的跟我走。”
  云龙忙阻拦:“王爷不可啊。事情还没弄清楚……”
  八王不理睬他,环视众人又道:“这一去,或许会动刀兵,或许还会送命。你们想好了再决定。”
  八王在朝中素有威望。随行的兵士都说愿意。官员未必真心,倒愿意去做和事佬,卖个人情。
  八王见有百十人,若是真动起兵戈来寡不敌众,就把云龙拉到一边悄声道:“拿着你爹的兵符,就近去调兵。”
  “王爷!”云龙着急道,“王爷,你冷静点……”
  “兵符呢?”
  “没有。”
  八王便拉着云龙往他身上搜找:“你这次出来,你爹不可能不让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云龙是练武之人,摆脱八王的纠缠是轻而易举的事。“王爷,真没有。咱们还是赶紧折回去看看情况。我想徐公公没理由骗咱们啊。”
  “你怎么知道?”
  “你一调兵,事儿就大了。燕王已经让皇上有了戒心,王爷你也要把自己搭进去吗?”云龙把八王拉到马前,强行扶上马:“快回去看看是正理。”
  八王无奈,只得一行赶往定州的兵营。才进兵营,副将刘春来就跑到眼前一下子跪到八王面前,哭道:“王爷,燕王爷不在了……”
  八王愣了片刻,打疯了似的冲到大帐。大帐里燕王平躺着,旁边还有一堆一堆沾了血的棉布。贴身的随从一旁哭哭泣泣。
  八王如坠迷雾:这样的一幕就如当年母子双亡的妾室朱雀,也如受伤血流不止的紫冰,燕王又……八王深一步浅一步地挨到床前,这几步像是走了几十年。
  他木然地跪在床前,叫道:“二哥?”
  “二哥!”
  “二——哥——”
  看到燕王脖颈的伤痕,八王再也忍不住大声哭喊出来。八王哭了一时,清醒过来,起身抽出床头挂着的佩剑就要往外冲。云龙等忙拦着。
  “别拦我!别拦我!我要回去问一问赵恒……”八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理智。
  云龙不了解内情,解劝也是无力。
  刘春来跪到八王跟前拦住他:“王爷,没有人逼迫燕王爷。是王爷他自己……”
  “不可能!二哥怎么会……不可能!”八王痛哭失声。
  “王爷,我一直在身旁,传旨的太监并没有说旁的话。我以为那黄绢也就是警告。后来王爷晕倒……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刘春来抱着八王的腿哭道:“燕王爷已经自误了,王爷再不可重蹈覆辙了。”
  八王举着剑僵立在原地,默默无言地流了一回泪,才缓缓地把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