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 玉兰欲语 下

  皇上诏令为燕王禁乐一年。
  早在封禅泰山之后,皇上就又萌生了去汾阴祭地的念头。后来因为辽国内乱波及大宋才搁浅下来。为燕王禁乐,别的事却从未中断。为了保证皇帝祭地一路顺畅,汾阴县所在的河东路加紧施工,修桥铺路、建设行宫。
  只是祭地还没开始,汾阴县就出事了。汾阴的一座石桥塌了。与去乾封县封禅泰山走陆路不同,皇上这次来汾阴县是走水路。这一塌连带着三辆正在过桥的建筑物资连车带人被河水冲走了。
  更要命的是,塌陷的石桥充塞了河道。皇上必经的水路被堵死了。眼下已经入秋,秋雨随时都有可能降临。被堵塞的河道随时都有可能泛滥,淹没两岸已经经营许久的繁荣。
  经过州官的审判,根源是当时建造石桥时偷工减料,当时负责建造的官员就是现今汾阴县的县官文道贤。如此重罪,文道贤罪责难逃。因为一己的渎职影响皇帝的祭地行程,等同欺君。文道贤被押赴京城汴梁开刀问斩。
  问斩之日,为警示百官,皇上令王公大臣前去观刑。刑场一个素衣女子扯着个状纸大喊冤枉。因为证据确凿,又是皇上下的命令,并没有人理睬。
  八王历来是不爱看行刑的,只是皇上有令,几近午时三刻,才姗姗来迟。他才下了车,就见一个神色慌乱的女子捧着一束黄色菊花往人群里挤。
  待八王坐定,见那女子已经把菊花供在文道贤的面前,磕头跪拜。八王想:这家眷倒是奇怪,旁人都是送断头酒,她怎么送束菊花。那女子拜完又对刽子手说些什么,说完再次磕头跪拜。
  午时三刻到,刽子手手起刀落,文道贤血洒金菊,只是头颅并没有滚落下来。远远看去,像是一个跪着的人垂头睡着了。
  监斩官是王钦,他走进一看,怒道:“怎么回事?”
  “大人饶命,小的失手了。”刽子手连连磕头认错。
  人群中开始有些议论:“是不是真有冤枉,才人头不落?”
  “没准真是冤枉呢。”
  “……”
  王钦并不理会,伸手问侍卫要过一把短刀,亲自把文道贤还连着头颅和脖颈的一段皮给割断了。文道贤的头滚落下去。王钦擦擦手哼了一声:“还不是一脸灰!”
  供菊的女子早已哭成泪人,看到人头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衣,走上前去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完全不顾身后王钦等人的大吼:“你是何人?不准走!”
  众人见一个年轻女子有如此行为,都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出一条道。八王很是欣赏这个女人的胆气,站起身来望去。那素衣女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正如一支菊花——枝头抱香,何惧北风!
  再次见到那女子,是在登闻鼓院外。登闻鼓院受理了她的状纸,让她回去等消息。八王恰巧经过,见她一个弱女子拖着一个看似很重的箱子,实在为难,便叫祺瑞祾瑞上去帮忙。
  那女子只叫帮忙挪到墙角就好。祺瑞道:“姑娘要去哪里?我们送你一程。”
  女子躬身致谢:“多谢这位官人。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
  “最快也得明天才会召见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箱子太沉了,我挪动一次不容易,也没钱雇车。我就在这儿等。”
  八王远远瞧着奇怪,下车问道:“这位姑娘,你告状怎么还拿这么重的行李?”
  那女子低头不答。八王见她有些警惕,也不便再问,示意祺瑞给他些钱,转身就走。
  “八王爷——”登闻鼓院的官员出门看到八王,忙上前行礼:“王爷怎么有空来这儿?”
  “经过而已。你去忙吧。”
  那女子听见,跑过来问:“你是八贤王?”
  “是。”
  女子跪下道:“小女子文菊若,是文道贤的女儿。我爹爹有冤,求王爷帮我。”
  “登闻鼓院不是已经受理了吗?”八王看菊若的眼神,又缓言道:“你快起来说。”
  “王爷,我爹爹真是冤枉的。”菊若跑到墙角打开箱子道:“王爷请看,这是那座石桥的石料,这断痕分明是炸药炸断的。并不是我爹爹偷工减料。王爷不信,尽可以去当地百姓中打听,我爹爹的官声名节!”
  八王被她身上的一股劲儿给打动了,道:“姑娘,既然登闻鼓院受理了你的状纸,自然会有法度还你爹爹清白。你若信我,我帮你保护证据。”
  菊若迟疑了很久,还是点点头。八王主仆帮她安排了一家客栈住着。八王问:“你可有人证吗?”
  菊若摇摇头:“驾车过桥的人都死了。”
  “他们怎么死的?”
  “官府说是淹死的。可我问了家属,有的没有找到尸体,有一家找到了,说是尸体不全。王爷,就算是河中有怪鱼啃食,也不可能单单缺了一条腿啊。分明是炸死的。”
  八王思忖了一时,道:“这些话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暂且住着,我会帮你。不过得证实你说的都是真的。”
  菊若跪下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王爷!”
  临走,八王让祾瑞留下保护菊若的安全。菊若有些为难:“多谢王爷好意。只是这位大哥在这儿,多有不便。我自己没事的。”
  八王隐隐觉得这背后隐藏的案情太深太黑暗,执意要留人保护。祾瑞无法道:“王爷,不如这样,让红豆来。”
  “红豆是谁?”八王觉得这个名字耳生。
  “红豆是茱萸的双胞胎姐姐。当年姑娘让我们哥儿几个教她武功。这也有两三年了,想来应付个一般刺客应该没问题。”
  提到紫冰,八王心中依然会隐隐的痛,若是紫冰还在……其实紫冰不在,也是留了些东西在身边的。八王微微绷了绷嘴唇道:“也好。”
  除了保护菊若之外,八王又飞鸽传书给在并州修整军队的郑王爷,让他火速派人去保护石桥现场、保护死去工人的坟墓。只是保护,并不多做一部干预。
  证据得到了保护,登闻鼓院的官员很快调查处结果。原来是汾阴县负责修建行宫设施的官员谎报了三倍的费用,仍克扣工钱,被工人们告到了县衙。县官文道贤查出了其中的猫腻,并上报要从重处置这些贪腐官员。可这些贪腐官员上边孝敬的是谁?
  一个是负责整个祭地典礼的王钦、一个是负责工程监造的丁谓,二人位高权重,又收了不少好处,怎会任由一个小小的县官的奏章上金殿。
  于是,他们只消稍微授意,汾阳县负责建造行宫的官员就上下其手,用装物资的车马装上炸药,连人带车带桥一同炸了。反诬文道贤渎职致死人命、耽误祭地行程。
  查了几个月,一切真相大白,文道贤平反昭白。汾阴县的贪腐官员全部砍头,只是并未波及王钦丁谓二人。文菊若对八王自是感激。谁知又生出谣言说:文菊若为了给父亲洗冤,是用身体做了交换的。
  当时嫁娶开放,女子离婚再嫁都能嫁的很好。可一旦清誉被毁,就另当别论了。菊若只怕难再嫁良人。
  八王对菊若心生情愫,便和紫云商量纳她为侧室夫人。紫云见她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八王又是情之所至,也就应允了。
  迎娶菊若这日,南清宫里除了婚房,并没有张灯结彩,毫不声张地把菊若迎了进来。黄昏时候,天波府、呼延王府几家亲近的府第前来庆贺。
  云龙心里惦记着紫云,径自往后园走去。紫云闲散地坐在清逸斋廊前的栏杆上捧着一杯茶盏,看荷香侍弄花草,时不时地抿口茶,丝毫没有忧伤的神情。
  云龙走近给紫云施了一礼,紫云点点头算是回礼,依然坐着眯着眼睛仰望一树玉兰开得正烂漫。西下的太阳从她的右侧射过来,很好地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庞。云龙一侧望着,有些迷惘:不知道是日光消散了她脸上的忧伤,还是她真的这样开朗达观。
  云龙垂眼默然站立了一会儿,冲着荷香道:“荷香,你上去摘点玉兰花。”
  “这花儿开得好好的,你摘它做什么?”紫云懒懒地搭理了一句。
  “王妃心疼了?”
  紫云笑笑:“你喜欢,就摘吧。荷香,多折几枝给云龙公子带回去插瓶。”
  云龙笑道:“不用不用,别伤它枝节,摘几朵就行了。”
  待荷香用蓄着清水的盘子把粉妆玉砌的花朵盛好。云龙捧在手里,道:“王妃,我就不吃喜酒了。先回去了。”
  紫云才显出一丝的落寞:“你们安心回吧,没事的。”
  “王妃放心,没事的。”
  晚间,待八王进了洞房,祺瑞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王爷,这是云龙公子送您的贺礼。”
  “放那吧。”
  “公子再三交待: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手里。”
  八王疑惑地揭开了盖着的绢帕,一盘洁白如雪的玉兰花盈满了月光和馨香。八王瞬间明白了云龙的意思,他回头对着仍盖着盖头的菊若道:“菊若,委屈你,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