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有我罩着你

  爸爸很认真的跟我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学习。
  对,就是学习。就像我即将迎来的小学,需要坐在凳子上听老师讲课,然后和一群同龄人打打闹闹。不同的是我每天都能回家,而妈妈,可能要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了。
  所以离婚的意义,就是一年一次的相见。那时我已经知道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可是我连数到一百都觉得累,要怎么等到三百六十五。
  我呆呆的听着,再看着爸爸为我准备明天报名需要的东西。他仿佛刻意避开我探究的目光,粗声道:“找你钟哥哥玩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记起那个有关我身世的谎言。七年前,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军大褂,身上留着一封求好心人收养的信,然后被爸爸妈妈抱回了家。
  他们两个坐在椅子上笑的前仰后合,一再的重复,“是真的,这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问姑姑/阿姨。”
  这又是一个谎言,不过从两个人骗我变成了只有爸爸骗我。
  对面钟叔叔的家门紧闭,我神不守舍的跑到楼下的小花坛里。那是小区里建的最漂亮的地方,一小块天地里有绿荫,有花草,头顶的花架很好的遮住了酷热。我抱膝坐在台阶上,终于放弃了一口气数到三百六十五的打算。我眯着眼看着热腾腾的阳光,脑中灵光一闪,如果我再去钻一次铁门,妈妈会不会再从后面追上来?
  按照惯性定律,我做好事的时候没有人看到,但是我一旦闯祸,妈妈就会第一时间冒出来。
  我激动起来,正当我要撒开欢的往小学跑,突然就听到钟晏的声音,“顾安安!”
  他刚走出楼道,迎着阳光英姿飒爽的向我跑来。两个月不见,他晒黑了些,也高了很多。他穿着白色的运动套装,小麦色的皮肤,光洁的额头,活脱脱的一个阳光少年。
  他几步跑到我跟前,放松的舒了一口气,“我刚才去你家找你。”
  他安抚性的按了按我的肩膀,“坚强点啊,又不是什么大事。”挑了挑眉,似乎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还是接着道:“还有你爸在呢!”
  我深吸一口气,一张口,眼泪已经先淌了下来,然后放声嚎啕。
  我毫无征兆的大哭让他足足愣了一刻,他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拖到花架深处。他的手一提一放,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捂上我的嘴,最后只能笨拙的安慰着,“好了好了,别哭了。”
  金光灿灿的午后,阳光和绿叶的清新味道镌刻到了每一个细胞里。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离开,我猜想她走的没有一丝留恋,也许都没有回头。她用最快的速度,在我回家之前走的干干净净。
  然后我意识到什么,这个暑假,早就是他们安排好的。他们用两个月的冗长铺垫,好让我彻底接受今天的发生。
  我从来也没有告诉钟晏,那一天,我哭的不是所有的后知后觉,我只是突然想到妈妈把我送到外婆家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到底是几号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的晚饭里有一道菜是苦瓜炒蛋,苦瓜放的太多,鸡蛋不够滑嫩,完全不是妈妈平时的手艺。
  爸爸也尝出来了,他把苦瓜炒蛋推到了一边,严肃道:“以后别做这个了。”
  七月初的夜晚闷热焦黏,我闷头吃着饭,只听到头顶的大吊扇“呼呼”的转着,热汗还顺着脖子往衣服里淌。
  “那就别吃!”
  一盘的苦瓜炒蛋连着碟子被扔进了垃圾桶,我吓的抬起头,妈妈还在若无其事的动筷子。
  我紧张起来,连嘴里的饭都忘了咽。爸爸则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碗里的白饭,然后他说,“都好,都别吃了。”他重重一扬手,把碗摔的粉碎。
  原本雪白的碎瓷上还沾着褐色的汤汁,一地的零零碎碎,是扫不去的污垢。
  他们两人都那样平静,所以根本算不上不欢而散。
  那一口咽不下去的苦瓜炒蛋,就一直卡在喉咙里……
  钟晏木讷的拍着我的背,似乎他所有的安慰词都已用完,只能用一脸干噎的表情瞪着我。
  憋了半天,还是只有一句,“别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或许是我嘴里还有苦瓜炒蛋的味道。焦老、苦涩,即便过了这么久也没有淡去。
  而我的粗神经到了这一刻终于完全瓦解崩裂,嘴里的苦味带着模糊的往事铺天盖地的涌来,那些曾经被我刻意忽略的争执竟忽然都清晰的浮出了水面。
  那天,我悄悄的捂着食指,用尽办法把红肿的手指往袖里藏。一连两天的挂彩,我实在害怕爸爸的“狮子吼”,说不定气上头来还会和妈妈一起联合双吼。我一路祈祷回家,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真是松了一口气,爸爸不在家。我只盼着他晚点回来,能拖一会是一会。
  祈祷成功的却不一定就是好事。我如了愿,手指的胀痛也消了下去。我完全放心的陷入了梦乡,直到天已黑透,巨大的敲门声猛地把我震醒过来。
  我手忙脚乱的摸到墙上的开关,灯一亮,那声音都跟着清晰了很多。是一下紧接着一下的敲门声,逐渐加重的力道召显了那人的怒气。静夜里这样的声音听来格外可怕,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我赤脚走下床,吓得连忙大喊妈妈,妈妈却只是隔着房门极不耐烦的喊,“你去睡觉。”
  “安安!”那人已经是在砸门了,他气急败坏,开始重复的吼道:“安安,开门!”
  我一个激灵,竟然是爸爸的声音。
  他忘记带钥匙了吗?我立刻跑到客厅要开门,“砰”的一声,微弱的灯光下站着满脸怒容的妈妈,“睡你的觉!”
  我脚下一动,妈妈就朝我吼道:“你要开门,那以后就别给我进来!”
  她怒瞪着我,表现出来的怒气让我自心底害怕。同时敲门声慢慢的轻了下来,爸爸似乎知道我在,“安安?安安听话,快开一下门。”
  爸爸的声音那么低,又那么重,还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请求。我咬着牙在发抖,妈妈又一次申明道:“回去!”
  我可以随时跟着钟晏疯疯癫癫,也可以不顾后果的去钻铁门。可是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中,我连走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那夜我把自己缩在被窝里,在门外渐重又渐歇的敲门声中不安睡去。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急匆匆跑出房间,就在客厅里看到了爸爸。
  爸爸正坐在客厅里抽烟,苦涩的烟雾缭绕在他的上空。爸爸脚下已经扔了一堆的烟头,他漫不经心的朝我投来一眼,那一眼直让我心惊肉跳。
  他把烟扔到脚下踩熄,妈妈也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让我换衣服上学。
  爸爸还是进来了,还是要上学,还是照旧,也许一切都好。
  明明已经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我竟然还以为一切正常,为什么我从未察觉到?
  我在泪水模糊的世界里回忆着往昔,钟晏的脸突然在我面前放大。他从口袋里掏出纸来给我擦脸,“你怎么就哭个不停了,哭的这么安静,一点也不像你的风格。”
  他说完带有几分期翼的盯着我,但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的迷茫和无动于衷让他挫败的叹了口气,他抓了抓头发,放柔了语气,“安安……”
  “钟晏!”花架前有人在喊他,一阵阵欢闹的声音,我听得熟了,是经常跟钟晏一起出入网吧的那些朋友。
  树枝斜影下我瞧得模模糊糊,他们却爆发出几声大笑,“我说怎么没来,原来在哄妹妹啊!”
  钟晏脸上一红,做了个驱赶的姿势,“都滚远点,一边玩去!”
  他的几个玩伴又蹦又跳,撞得树丛哗哗的响,他们夸张的喊着:“还不快去买糖……你爸爸又要杀过来了……”
  钟晏立刻冲了过去,我知道他又想起了被钟叔叔从网吧拎出来的那次。如今他们旧事重提,他怎么会容忍这个丢脸的话题继续。
  他追赶的脚步踏起点点余晖,我坐在原地听着他们在一阵嬉笑怒骂中跑开,渐渐停止了泪意。
  原来眼泪这东西,越有人安慰就流的越快。一旦有人离开,那就只能坚强给自己看了。
  咸凉的液体在脸上风干成痕,干巴巴的难受。坐久了,不止屁股疼,我还闻到楼上楼下飘来的饭菜香,肚子也很适时的“咕嘟”的一声。
  所以说,伤春悲秋也得先把肚子填饱啊!
  我正筹算着要用什么姿态回家才好,就听到油纸袋的沙沙声。黄、红、绿,三根还冒着寒气的冰棒摆到了我面前。
  钟晏得意洋洋的抓着冰棍棒,“吃吧。”
  我有些诧异,钟晏除了让我给他当眼线,几乎还没有主动给我好处的例外。
  我的肚子又叫了一声,钟晏的脸也黑了。
  他恶狠狠的咬上红色的冰棒,嚼的咯嘣脆,“早知道我就买热狗了。”
  包装袋上的三只和尚被揉成了滑稽了样子,都乐呵呵的盯着我笑。
  我快速的抹了把脸,从他手上抢过另外两个冰棒,一左一右往嘴里塞。
  “顾安安,你吃慢点!”
  然后钟晏笑了起来,我被冰的说不出话,只有牙齿机械的嚼着。钟晏拍着我的肩膀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哭什么啊,有我罩着你。”
  他就是我给自己找的第一个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