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流年

  清晨,日头初上,宫殿里也是一副刚刚苏醒的模样,道路上除了巡逻的卫兵,便只剩打扫的宫人们了。这个时候,来上早朝的大臣们想必还在各自的府中更衣。留月阁前也是一片安宁的景象,无言和其他当值的宫人跪坐在殿外,等着主子随时的召唤,眼下只有摆在殿门口的一盆盆紫阳花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最近溪宁小姐送来的紫阳花长得可真是特别。”无言看着那盛开的紫阳出神地想着,溪宁说原是为了庆贺国主的生辰而特别栽培的,后来便顺水推舟做了月后有喜的贺礼。且不说透明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映射下能显现不同的色泽,光是这沁人心脾的花香都让人为之沉醉。无言沉浸在这晨光春色中,却不想被一阵穿廊而过的疾风打断了思绪,慌忙整了整被吹乱的衣帽。
  大殿里依旧飘扬着茶香,倒是将醉人的花香掩盖了不少。高高的正殿上,苏承英正在翻看着奏折,一边伸手接过了月后递来的茶盏。
  “这么早就开始替主子卖命了?”
  苏承英一惊,抬眼望去,空旷的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来人身材匀称,衣着华贵,一柄袖中扇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仿佛拥有星辰银河,深邃而美丽,要不是个子高大,怕是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倾城美人吧。
  “怎么,你这么早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看玄武的?”殿上的国主未发一言,苏承英的声音照常又是从帷幕后传来的。
  “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也只有你能让本大爷这么早赶来,还没用膳呢。”来人扇子一收,便倏地如风一般出现在月后旁边,自顾自取了一杯茶:“讨杯茶喝总没意见吧,你也是,早知道本大爷来了,还不快出来露个脸”。
  帷幕一掀,真正的苏承英便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知道你要来,还不是得打扮得好看些。好久不见了,子兮。”
  莫子兮顺着苏承英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服,紫金底的锦袍上绣着几朵绽放的白牡丹,正如他都城的名字“华”一般,华贵而张扬,是他莫子兮信奉的准则,再者华都以盛产金银珠宝而出名,国力的富裕与锦都并肩,也难怪华都的国主会有如此奢华的打扮了。“哦,对了,来见兄长你,应当换一身兄长喜欢的。”莫子兮手中扇一舞,几朵紫阳便在袖口边绽放开来。
  “时间不早了,趁大臣们还没有来上朝,我们还可以慢慢走出去,带你看看花园里新栽的牡丹,你喜欢的。”苏承英说着,便背着手信步往外踱去。
  漫步在庭院里,莫子兮记起上回和苏承英见面还是在他的登基大典上,当时自己作为华都的新任国主前来恭贺,这一晃都快要三年了,也许是活的时间太久了,三年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不过就是新绣了几件锦袍的功夫,苏承英这小子竟然又把下一代给雕好了,不难想象一旦锦都的太子出世,自己家的那帮朝臣又该像雀鸟一般叽叽喳喳吵着让自己立后纳妾了。不过说到立后这件事情,莫子兮回想起方才安坐在殿上的月后,不由地轻叹一声,这都几世了,眉眼间还依旧是她的样子。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苏承英顺手折了一枝柳条拿在手里把玩着,说话间不经意地将柳条编成了一个发箍。
  “没什么,只是看到你不免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莫子兮看了看苏承英手里的柳枝:“就像你也改不了这姑娘家家的习惯。”
  苏承英正想辩驳一二,莫子兮却突然散作一阵风消失不见了,只听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国主,马上就要早朝了,您怎么上外苑来了?”
  来人正是白城,数十年如一日的准时上朝,总是第一个候在殿门口,文武百官中能做到这一点唯他一人,足可见白城此人的勤勉与刚正。苏承英扯开一个笑脸道:“哦,是白将军啊,早朝前溜达一下能让本王整理下思绪。”
  “那国主便应该在内宫里散步,没人打扰,您再这么溜达下去怕是要出宫了吧,身边也没下人跟着,待臣去看看今日当值的侍卫,定要好好斥责一番。”白城的眼神尖锐却又好像意味深长。
  “白将军言重了,不过是本王想的入神,没注意已经走出了内宫,定会在早朝前回去的。”
  “好了,逗你呢。”白城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将手按上苏承英的肩膀,重重拍了两下:“承英啊,将军叔叔很久没有这么叫你了,叔叔自小看着你长大,现在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叔叔为你高兴啊。国事虽然忙,也要保重身体啊。”
  苏承英真心诚意地做了一揖:“承英一定谨遵将军叔叔的嘱咐。”抬头他也露出灿烂一笑,好似又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对于白城,苏承英内心满怀着敬佩和谢意,他辅佐了三代国主,当然了,这三代其实都是他苏承英一人,只是白城不知道罢了。白城为人正直稳妥,虽忝居高位,手握管理皇城的兵权,却从未有过一点出格的事情,也多亏了他,苏承英才能时不时地离开都城,在各处游历。
  待白城走远之后,莫子兮才嗖地出现在苏承英的身后:“兄长,还是快些走吧,省的我还得东躲西藏的。”
  “走吧。”苏承英信手一挥,一只鹂鸟便往着留月阁挥翅而去,即便是偶遇这样的小事,也应当知会一声留在殿中的玄武,这是他们主仆之间的默契。
  苏锦被朱雀唤醒的时候,还依旧沉浸在梦中。
  “愿我都城一年四季繁花似锦。”花瓣从眼前飘过,还未等苏锦感念这场景的温存,眼前便被血红色代替,她看见自己被一柄剑贯穿,那瞬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伤。鼻腔内的血腥气挥之不去,淤堵在心中的不舍和伤感并未和血液一起喷涌出去,反而越积越深。不远处有个疯狂奔过来的身影,苏锦想伸手去抓住那个身影,哪怕仅仅是飘扬起的衣袖,手却不听使唤得垂了下去。
  视线陷入一片漆黑,再睁眼时,一柄剑正闪着寒光向自己劈来,无力躲闪,又是那股熟悉的血腥味……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苏锦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剑的主人,而残留的生命却不允许她这么做,苏锦只知道这个握着剑的人和方才她想要拼命抓住的那个身影是一模一样的……
  “冷小姐,可有好些了?”朱雀轻手轻脚地替冷语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脸担心:“还是很疼吗?”
  “我没事,只是做了个让人不快的梦罢了。”苏锦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还蒙蒙亮,但能听到庭院里已经有人在走动的动静了。这梦她过往也做过,不过是模糊的人和场景,然而近来却愈发清晰和详细起来,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白统领让大家在天亮前整装出发,这样能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多赶些路程。”朱雀注意到了苏锦有些迷离的视线,解释道:“我先替小姐更衣,等下还是唤冷公子来接您吧,我怕是不方便和小姐一起出现。”
  白琢寒进屋的时候,朱雀才刚走不久,要不是苏锦不停地说自己没事,就差凌空翻个跟头证明自己真的不会随便倒下,朱雀兴许想要待到白琢寒将她送上马,方才肯离开。
  白琢寒顺手把关着灵蝠的笼子也一并带了过来,只是昨天还在耀武扬威的灵蝠,如今如同被霜打了般垂头丧气,细看之下,貌似连身形都变小了。白琢寒扶着冷语到桌前坐下,灵蝠一见冷语靠近,回光返照一般向她的方向拼命蹭过来:“好姑娘,好姐姐,你就给我一口血喝吧,在这阳界,我要是不补一些阴气,我会死的。求你了。”
  灵蝠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就连白琢寒都动了些恻隐之心:“他昨天就这么叫唤了一个晚上,怪可怜的,你要不就给它一点血吧,背上的伤正好就有现成的。”
  苏锦瞪了白琢寒一眼,虽然她也有几分同情这只畜生,只是还未从刚刚梦境中脱离出来,苏锦从心底里厌恶再闻到任何一丁点儿血腥气,思忖片刻,她开口道:“方才朱雀姐姐给我换药时,有一盆清洗伤口的血水,赏给你了,再要别的没了。恢复体力后,你便走罢,我们没有再留你的道理了。”
  说话间,苏锦一记响指便撤去了围成牢笼的金线,那灵蝠一下便有了些许精神,连滚带爬地扑向盛着血水的铜盆,迫不及待地把脸埋了进去。一盆水不消一刻的功夫便被喝了个底朝天,回想起刚刚的梦境,不免让苏锦觉得有点恶心。吃饱喝足的灵蝠打了个饱嗝,周身竟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拍了两下翅膀升到空中,光芒越发强烈,直教人睁不开眼。恍惚中那光芒的中心现出了一个身影,冷语和白琢寒待光芒散尽后,勉强地睁开了被照花的眼睛。只见在原先灵蝠飘着的地方站着一个颇为清秀的年轻男子,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好似在黑暗中也能放出光来,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枚虎牙:“凡人们,还不快来拜见蝠大爷。”
  苏锦将脸扭向一边,白琢寒急忙伸手挡在她面前:“我说,既然自称大爷,那都是体面人,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可不是嘛,这个刚刚从蝙蝠化成人形的家伙身上当然是□□的,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竟是露出了大姑娘的羞涩神情,慌忙扯了桌布裹在身上:“大爷只是很久没有变成你们凡人的样子了,只是一个失误。小子,衣服放哪里?”
  白琢寒无可奈何地往自己的住处努了努嘴:“去我屋里找吧,找到了就快点滚吧。”灵蝠听罢,忙不迭地就冲出了门。
  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朱雀、白琢贤这一队人马已经上了路,正如白琢贤前夜观得的天象,今日的荒漠一片平静,偶有微风带起砂石,即使打在脸上也没有往日的生疼。白琢寒一手抓着马匹的缰绳,一手扯过身上的披肩给怀里的人围上,想了想又悉心地给她遮上了头发和脸庞。
  苏锦挣扎一番,拗不过白琢寒的气力,只得作罢,原本寒津津的身上倒是感觉到了一点暖意,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真难闻,是几天没洗澡了么?”
  “你就别嫌弃了,不挡些风沙,也好歹挡些日头。本就长的瘦小,再一晒黑,可不是像那灶台边的姨娘了。”白琢寒刚说完,只觉得喉头一哽,顿时出不了声,眼见苏锦指尖闪过一道光束,心里便清楚又是这死丫头搞的鬼,身上还有伤还如此不安分,真是服了她。
  方才扶着苏锦出门时,不知是否是白琢贤授意,一名御穹侍牵着马匹过来:“这位姑娘好似伤的不轻,这匹马就借你们赶路罢。”白琢寒看着周遭灾民中的老弱病残,刚要推辞,身边其他的灾民便关切地围了上来,纷纷劝说:“小哥你就别推辞了,你家妹子是个好姑娘,我们也很希望她能快点好。”“是啊是啊,就带着她上马吧。”
  约莫是之前将搜罗的吃食分给其他人,冷言冷语这对“兄妹”在其他灾民心里有了一定的地位,白琢寒自然难却众人的盛情,在一片簇拥中,把苏锦抱上了马背,“你也上去,扶着你妹妹”,不知哪位老人家又说了那么一句,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琢寒已经环抱着苏锦端坐在马背上了。在众人的注视下,苏锦也不好发作,也只能装晕,任由白琢寒将自己拥在怀里,心想这竟是两天第三次与这个家伙的近距离触碰了,真是冤家。
  白琢寒也并不好受,虽说有了坐骑能省力不少,但他心中顾着苏锦身上的伤,不得不挺直腰杆支着苏锦的肩膀,好让她能倚着自己,又不会碰到她背上的伤口,这一路下来直累的他腰酸背痛,就连屁股墩儿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心里也颇为气馁,毕竟在路途中寻个机会继续向朱雀询问手钏之事的希望也落了空。好在,眼前的地平线上慢慢显现出了城池的轮廓,看来目的地快要到了。
  锦都郊外。
  双脚着地的一瞬间,苏承英心中不由得感叹,纵然人世已是“面目全非”,这里的景色百年来还是保留住了原来的样子,就好像是昨天自己才刚刚离去。这里的景色,这里和她一起种下的紫阳花就这样默默地花败又花开,静候着主人们归来的那一日。
  “这山坡上大片的地空着总觉得有些萧瑟,月儿,我们种些花草可好?”坡上的老榕树下,两个人惬意地靠着树干,看着眼前这一大片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也好,反正这些日子也闲着无事,要种,莫不如种上满山坡的紫阳吧。”那叫月儿的姑娘收起手中的折扇,背手似君主一般指点着江山。
  “哦?小的本以为依着月国主的性子,会喜欢牡丹这般欢快明艳些的花草,怎的会选紫阳?”
  “比起牡丹芍药,紫阳确实不如那般浓艳明快,但是我就是喜欢紫阳花团锦簇的样子,花色质朴却不失热闹,看着窝心。”
  “好,就依你。”
  往事勾起苏承英嘴角的一丝笑意,他希望回忆就此停止,努力地从那些他不愿回想起的往事里挣脱出来,匆忙扯起一边的莫子兮,便往坡上走去。远处往来,这里只是一片被花田簇拥的山坡,走至坡上,方能发现这另一边的坡下乃是深渊,壁沿光滑,深不见底,好似被一刀劈至底一般,呈现着与花田截然不同的肃杀景色。离着岩壁十几丈开外立着一座孤峰,直插云霄,四周无依靠也无牵连,就这么遗世独立一般立在两座峭壁的中央,令人无法接近。孤峰从头至脚都被一股强大的结界笼罩着,凡人或是法力一般的小仙小妖根本就看不见它,即使法力高强能察觉到孤峰的存在,这个结界也不是轻易可以打破的,稍有不慎被结界反噬也是有可能的。
  从底下吹来的风似哭似怨,叫人不由得心生寒意,不敢久留。苏承英整了整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衣袖,轻念一句咒术,抬脚便腾空往孤峰漫步走去,就好似踩在一座无形的桥上,如履平地。莫子兮见状也跟了上去,他知道苏承英设下的结界即使有人会腾云也是万万不可接近这座孤峰的,唯有跟着这结界的主人一同“架桥”而往,方可触及孤峰的真身。
  苏承英两指在面前一比,缠绕在孤峰岩壁上的藤蔓间便辟出了一条道路,直通山洞。别看孤峰最宽的地方也不过能容下三个人并肩而站罢了,这藤蔓后的道路估摸着却有百十来丈。两人沉默着走了进去,苏承英不说话是因为心中被纷扰的往事所纠缠着,不愿言语,莫子兮则是深知兄长此刻所念之事,不愿打扰。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走到了山洞尽头的密室内。阴暗的石室里唯有中央的一尊铜鼎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便是只在古籍上才有记载的上古神器流年鼎了。
  苏承英抬手解了流年鼎上的封印,被压制住的光芒顷刻间发散出来,虽是被封存在山洞之中,但是溢出的仙光方圆百里间都清晰可见,偶然看见此光的凡人们无不屈膝膜拜。苏承英的视线也因为刺眼的光芒而陷入了一片明晃晃的情景中,耳边响起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我爱你,这一世,下一世都跟着你。所以答应我,如果我先走了或是找不见了,一定要来寻我。”
  “好。”苏承英答应着这句话,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眼前的光芒宛若召唤他一般,引领着他的思绪向着记忆深处走去。
  “兄长!”是莫子兮的声音,只是此刻的苏承英不想理会任何人,任何事,只想随了脑海中的声音,去见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