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明月一心照沟渠

  玉壶光转,明月皎皎,投在树上如银练,落入湖中又似银纱。
  白弋倚窗而站,撩开帘子,月色光华泛着令人窒息的冷意,顷刻盈满内室。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首望去,看见敛秋衣袖摇曳,铜盆之中潋滟波光晃得她目眩。
  敛秋不知白弋在皇宫待至月余遭遇何事,面上如此不痛快却也不愿说出一二句以作排解,心中忧虑之下亦无可奈何,只道:“殿下舟车劳顿,洗把脸精神精神。”
  她的神色平静,流转的眸光沉寂在漫漫无边的黑夜中,只有嘴角的轻扯仿佛才让人觉得并不深远飘渺。
  “敛秋,我还不困。”
  听她前言不搭后语,若非闻着她身上浅幽的苏合香,只认她是醉了,醉得糊涂了。
  白弋不等她再话,目光从屋外转至桌上茶杯,一水波澜于眼中粼粼而动,似乎是乏了,她扶住额头,“你先退下罢。”
  敛秋挣扎稍许,方叹息罢,依言退出隔扇,徒留白弋孑立。
  隔了半晌,寂寞屋中传出一身轻嗤,白弋抬头,才见面目晴朗的白傲于暗中显立。
  一月未见,白傲依然丰神俊俏,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困扰他,只有这样绝情绝性之人才能做到如斯地步。
  白弋蓦然发笑,崔才人遭遇此境,看似荒凉,可她心中另有他人,故以不会因皇上的冷落而伤心,只会因自己于那人心中地位而黯然神伤。
  “你似是醉了。”
  她轻浅笑靥,“我未喝酒,谈何醉字?”
  白傲坐在她面前,目光深远,一眼便能戳中人心,“喝酒醉人,而情殇醉心。”
  她似被戳破了心思,怒不可遏,“真是可笑,我心中满揣恨意,何来情殇一说。”
  白傲目露失望,“我曾以为家仇父恨于你来说是至关重要,没想只因陆琮只言片语,便使得你摇摆不定,”他叹息一声,“是我高看你了。”
  白弋不听他的冷嘲,只道:“大殿下何时这般以蠡测海?我岂是那般容易动摇之人?”
  她素来冷言冷语,白傲早已习惯,坐在交杌不为所动,白弋见罢添茶予他,“大殿下此番过来,不止是为嘲讽我罢。”
  白傲啜了一口,“陈昇一事尚有结果了,是陈昇姨母嫉恨陈昇得势,又怕陈昇是赵普契弟影响亲儿仕途,故以买通陈昇身边的仆人每日往他所食中添加丹砂。”
  白弋挑眉看他,“大殿下你信?”
  白傲笑道:“我确实不信,方才那些是明日景帝要宣之于众的托词,目的是为平息贰相之争。”
  白弋点点桌面,幽声道:“看来景帝知晓禹王的苦肉计了。”
  白傲晃动茶杯,眼神随波奕动,“禹王收你为己用,欲想借你之手用丹砂洗清嫌疑,你便将计就计,借事态紧急陷害萧红不说,也逼得禹王不得不自己寻求丹砂,露出破绽让景帝察觉,如此让景帝更加笃定禹王越权逾矩,染指朝政,故而让陈昇之死草草了事,以此警告禹王。”
  白弋平静道:“我不过是将事实摆在景帝面前罢了,毋论是如今贰相,还是当初丞相,莫不皆是让他以丹砂构陷?”
  白傲见她如此说法,不禁心中携怒,思及她之执拗,便转而道:“那你可知,禹王为何让崔园园如此行事?”
  白弋勾勒着茶杯边沿,不胜在意,“无论因何,崔园园已是弃子。”
  白傲似未听她所言依然道:“崔园园因行事过于乖张,被前朝百官参奏,首当其冲便数贰相,你纵然步步算计仔细,却仍旧被陆琮算计于心,你真当他没料到你会去找崔园园?”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她突然想起那日午后,春恩之下陆琮闪烁的泪光竟那般让人刺目。
  她目光微恍,面色仍然从容平静。
  白傲却看着茶杯上她抓紧的五指,道:“禹王布局经年,远非一二件能被击溃的,今日前来告诉你这些,只想让你,纵奈恨火难耐,也该徐徐图之,切不可连这般近身他的机会也都沦丧。”
  他本以为此言既出少不得受她一二句嘲讽,未料她垂眸低声道:“我知晓了。”
  如此便生出几分尴尬之心,捂嘴咳嗽,“你可知崔园园腹中孩儿是何人的?”
  她嘴角流露一丝讥讽,“大殿下心知是何人,又何必问我。”
  白傲窥不见她面上情绪,只听辨出她言语携带的嘲弄意味,倏而一笑,“你权且当我多虑了吧。”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俊逸的眉眼甚是云淡风轻,不由觉得紧蹙,转开话题道:“大殿下可知到底是何人刺杀禹王?”
  见他摇头,她心头一沉,端着茶杯,看似喝茶,却连嘴唇都未触及,“大殿下可怀疑过是禹王?”
  白傲摇头,“禹王暗卫之中便数萧青与萧红武功最佳,而当日萧青竭力抵挡也身受数伤,如此看来那些人并非禹王所使。”
  她的目光微闪,敛去眼底深意,“既是如此,那可疑之人便太多了。”
  正说着,白傲却站起身来,“累吗?”
  声音柔和,如同玉石瞬落心湖,霎霎不见,唯有波纹荡漾推着往事沓来,带着镌骨的痛楚。
  她垂下眼,“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白傲注视着她,看到月华穿过槅扇投在她的面上,如银色綃纱,如蝶翅轻翳,泛着炫炫光华。
  只是瞬息,她抬起眼,如此四目相对,灼灼光华,也不知烫了谁,尔后一瞬,两两同时缩回视线,亦不知在作何想法。
  白傲便仰头看向窗外,见胧月蒙蒙照得庭院深深,又听街道传来的更声,才知此刻已过三更,遂道:“是该离去了。”
  话音匝地,窸窣几声响,她方默默点烛,她的孤影因而被拉得老长,径直贴在窗扇上,于烛火之中恻恻阑珊。
  唯在此时,她方清楚体会,纵然有白傲,敛秋,毓秀,冯奎于身侧,她都是孤独的。
  隔日起床时刻,敛秋来说,萧红昨日偶感风寒,身子实为不适,故近日皆不能进奉。
  白弋心悉缘由,故未多问,由着毓秀敛秋伺候起身,踏出槅扇,见大缸之中菡萏绽放,心道,原是夏至了。
  敛秋又道:“殿下,方才下人传话来说,王爷邀您去前厅用膳。”
  白弋颔首示意知晓,毓秀却忿然道:“侧院那个狐媚子,作得一副深情款款模样,哄得王爷一回来便宿在她那儿,真是恬不知耻。”
  白弋瞠她一眼,“这般夹酸带醋的话是为我婢女应说的?”
  毓秀张着委屈眼神,嗫嚅不语,白弋无法却不愿开解她,穿上深蓝罗裙,罩一件蝴蝶花帔施然去了前厅。
  彼时顾陌正伺候陆琮用茶,垂珠步摇于她靥边璨笑琮瑢作响,见白弋款步而来,福礼微滞,“妾身拜见王妃。”
  顾陌素来如此,稍微得势便恨不得于自己跟前添堵,她从前对此十分厌唾,而换作如今只当顾陌跳梁小丑,颔首之后坐定一旁。
  顾陌皱眉,“王妃见着王爷怎不行礼?”
  陆琮摆手道:“本王尝读《汉书·张敝传》,其中写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既是夫妇,便不必拘君臣之礼,故而免去王妃所有礼数。”
  顾陌脸色变得难看,强颜欢笑,“王爷王妃鹣鲽情深,如此倒是妾身愚见了。”
  此话方落,陆琮便命人进膳布菜,八珍玉食,珍馐美馔,布置极尽精美。
  陆琮纵览席面,最后定睛于白弋身上,“因不知王妃你喜好何种口味,本王便让下人每种皆做了一些,也好在那些蠢笨下人触类旁通俱会些,不然今日只能捉襟见肘让王妃见笑了。”
  顾陌睃巡桌上四处,面色又难看一分。
  白弋神色微异,“我喜好何种食物,只消派人询问便知,何须王爷如此费心。”
  她执著轻点着面前的栗子糕,“我喜辣口,但凡口味偏辣的,我皆不挑食,但唯有一点,我素来不爱吃酸甜,一会儿酸一会儿甜,吃它只觉得牙疼。”
  如意见得陆琮面目片刻僵硬,却听顾陌小声劝道:“王妃,这些皆是王爷心意,您如此莫不是失礼了。”
  她才刚说完,便被白弋凌厉一扫,只觉得心肝脾肺俱是乱颤,唯咬着牙硬忍着不表现出来。
  白弋扫视一遍菜肴后笑道:“侧王妃所言甚是,但我向来被父王‘宠爱’,性子刁钻,断不愿委屈自身,故而不得不扫二人兴致。”
  说罢,丢弃双著重重砸在顾陌心尖上。
  见白弋起身,顾陌也慌张跟随着起身,一双妙目通红,“王妃,是妾身愚论,还望王妃万莫辜负王爷一番心意。”
  白弋见此不免嗤笑,“你既是委屈又何必求全?是想在王爷面前显示你的大度,还是想对比我的无礼与心胸狭窄?”
  顾陌苍白着脸否认,“王妃误会,妾身并无……”
  不待她说完,白弋厉声呵道:“收起你那些破泪珠子,我既不是男子,你亦不是我心尖人,看着不会怜悯心疼,只会让我想起王宫里父王那些做作的妃嫔,令人恶心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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