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对奕

  且不说望月领命回去,只说这昭明宫皇后寝殿中的三个主子。
  已近晌午了,那杨、李二人不说回宫的话,皇娘娘也不张罗着留她们用膳。
  她们三人默默无言,枯坐了许久,宫人也不敢上来打扰。
  还是健谈的杨昭仪打破了沉寂,面上迷惘里带着点灰心:“殿下,嘉善公主怕是帮不了您什么。”
  李贤妃倒是神色如常,一派怡然自安的样子,听了杨昭仪的话,道:“话也不必说得太满,十七年前,阖宫上下都以为她出不了月就夭折,四年前,又都也说她挺不过十三岁,她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到现在还自在活着。
  “吾道她该是个有造化的。我冷眼瞧她说话行事,难得是个好学受教、心思清亮的,娘娘好好□□她,指不定早晚还能靠着她。”
  杨昭仪却无法被看不见、摸不着,根本无法把握的“造化”二字说服,更不觉得这嘉善公主有什么前程可言。
  杨昭仪娘家不得力,自己又不受宠,一辈子生了一个心肝宝贝还被扔到北方和亲去了,她刚才确实感慨过,这嘉善公主如此处境还能进退得体、不卑不亢。
  然而,说到底皇上想不起她,为她打算就无从说起,她本身的容貌、性情、才华,都只能说是平庸,就算比别人多读了些书,哪个世家大族就真缺一个满腹诗书的儿妇了?
  如此前景惨淡,与她人又有何益。她留心皇后神情,却发现皇后早不知神飞何处,便也不好再说。
  又过了许久,直到崔东吉亲自上来崔膳时,皇后才从迷蒙之中省神,她与杨、李二人表达了歉意,便诚意留饭,忽又对崔东吉说道:
  “你记一下:
  “陛下自登大宝,为肃清海内、澄清玉宇,每逢内忧外患,皆能诚意正心、拨乱反正,由是夙兴夜寐、勤劳国事,是天下万民之幸,亦是举国王伯公臣之幸,更是内苑三千皇眷家臣之幸。
  “本宫不才,承蒙陛下信赖托付内宫大权,却使帝室之胄长于荒宫,皇家之姬欺之贱流,虽万死难辞其咎。
  “兹有皇家帝姬沈氏望月者,自幼蒙难,少小艰危,仍不失咏絮之志,而终有孝慈之心,本宫悔自身之渎职,怜望月念亲之中心,自愿罚俸三年,兹赐尔贵圣皇爵,望汝此益加勤勉、殷勤宫事。此谕。”
  不但是崔东吉,连杨昭仪和李贤妃,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惊得瞠目结舌。
  “娘娘,嘉善公主无尺寸之功,这……陛下不会同意的。”
  皇后的气势突然凌厉起来,冷冷地扯扯嘴角道:“陛下会同意的。崔东吉,你去本宫库房里,挑些宫缎、妆粉、钗钿、珠链、耳珰,得嘉善公主用的,都给她送过去。”
  她漠然一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劝。
  一日之后,皇帝陛下循例驾幸昭明宫,进去不到半个时辰。
  突然下令,将昭明宫中执事尚宫和总管太监每人刑杖三十,厉声训斥皇后殿下足有两刻钟,然后宣布皇后禁足一年,罚俸三年,盛怒而去,命收回宫印,着即日起由贵、淑、德、贤四夫人协理宫务。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福祸天上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各有筹谋费思量。
  望月乍闻此信,难得被惊着了——之前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帝后会翻脸。
  而且她来的这些年,皇帝对皇后素无宠眷,这两年更是只在朔望之日点个卯。
  帝后的冲突偏偏是在这个点卯之日,从皇后方面猜测,肯定是人找事,而不是事找人。
  哎,也不知皇后到底有什么难解之事,只这一着便惹得皇帝震怒。
  望月将所有人赶出去,她一人在房中思量。
  将各条线索都掰开了、揉碎了,条分缕析、对照假设。勉强得出三个可能性比较大的结论:
  第一,皇后子女夭亡,是皇帝爱重之人做下的孽,皇后是突然发现真相,所以没有任何预兆地向皇帝发难;
  第二,皇后失去子女,根本是皇帝自己的策略,皇后实在难以接受;
  第三,皇后从十八年前荣登后位,再未受孕过,有可能是皇帝放任他人害死自己子女后,见皇后无能,干脆任由皇后被害绝育,或者根本是他自己下得黑手。
  为什么只有这三种可能?
  因为皇后没什么可以再失去。
  皇后或许不像这时代的大部分上位者那样草菅人命,但也不可能把宫人太监当成真正的亲人,也不至于为了这些人触怒龙颜。
  至于皇后的父亲,宠妾灭妻、扶持后妻之女,视原配亲女如仇敌。
  皇后便对他还有感情,也不会这么激烈——激烈到皇帝在昭明宫待了一个时辰,以皇后的聪明,竟找不到一个向陛下服软认罪的时机——或者,她根本没想过要找。
  至于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提。
  父女之情、夫妻之情、姐妹之情,都让她在遍体鳞伤中绝望,也在绝望中放弃。
  唯有子女,还没来得及与她发生龃龉、让她伤心,这一种感情必定会成为她心中最美好的寄托——这是她的逆鳞。
  除此之外,根据目前掌握的这些线索,她想不出来还有别的理由。
  如此的话,她现下没办法帮到皇后——
  一来,她和宫中有话语权的大佬们完全没有交情,二来,玉卿宫里唯一一个能跟皇帝搭上关系的人,被她使计弄走了。
  她就算跑到皇帝的崇德殿面前搞个自杀式的进言,也得看皇帝皇帝想不想得起来她是谁。
  三者,她摆不平连皇帝都骨鲠在喉的势力,说任何话都是自不量力。
  想来想去,皇后虽被禁足,没道理不让人探望吧。
  想到此节,望月从床上一跃而起。
  一早起来听说皇后被禁,尚未吃过东西,望月喝了两碗瘦肉粥,吃了四块芙蓉桂花糕,匆匆带着周、康两位嬷嬷,并小安子、雀儿直奔昭明宫。
  往日的这个时候,皇后起居,处理公务,也为内外命妇随时造访,宫门内外少问道不了行色匆匆的宫人太监。
  今日此时的昭明宫前,却是清清冷冷、门可罗雀。
  小安子上前拍响门门,许久才闻院中响起寂寞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神色憔悴的青衣宫娥,迟疑道:“殿下请回吧,皇后娘娘有言,陛下命她思过,她也不好再与昭明宫外的人来往。”
  望月笑道:“一听说娘娘宫中之事,我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过来,这时间早膳也不曾吃,让我饿着肚子回去,可不是娘娘的待客之道。”
  那青衣宫娥左右为难,望月也不勉强她,笑道:“姐姐不必为难,你只跟娘娘说,我一直羡慕娘娘膳房里的佳肴美馔,好几年都在惦记。
  “昨日好不容易出得宫门,踏足仙方宝地,却根本不曾留我,想是客人太多,不太方便。
  “今日里我第一个登门,若不留客,我便在此地站到日落西山才肯回去。”
  那青衣宫娥及望月身后的几个随侍,纷纷怔住,怪道:公主说的什么疯话!
  望月没站多久,到底被请了进去,依然是在皇后的寝殿参驾。
  屋子里熏笼灭了,皇后仅着一件杏黄地仙草纹的绸衫,玫瑰红杏黄色团纹凌霄花诃子,外罩着一件月白色暗纹绣仙鹤的綈袍,发髻披散,黛眉轻扫,玉面薄脂。
  他面上并不见颓然哀苦之色,恍然有种看破红尘、欲乘风归去的飘渺之气。
  她坐在厅中的卷书纹低案之后,默默盯着空荡荡无有一子的棋枰。良久,她双眼一阖,问道:“可通围奕知道?”望月身体略微前倾,虔诚地低声道:“略懂。”
  皇后淡淡道:“即如此,陪我对弈罢。”说着,缓缓倾身向右,将两条腿解放出来,交叠在前,直接胡坐。望月在另一面跪下,却是正襟跪坐。
  皇后让望月执黑先行,望月也不推辞,第一子落在右下四三位,皇后黛眉轻皱,手拈羊脂玉白棋子,从容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