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王氏

  皇帝手掌翻覆之间,将九姓七望之家耗费数代心血培植的、织架在世俗皇权之上、用以捕获利益的罗网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害。
  六姓之中,陇右华氏、濮阳张氏、江阴姜氏被打压的极为惨烈。
  华妍妃之父华坚,由从三品的大理寺卿贬为河岳府县令,连降五级。其兄洛州折冲都尉是稳坐上州军府,丝毫未受波及。
  濮阳张氏新任家主,张德妃之从弟张松,在吏部侍郎的椅子一不曾坐热乎,转瞬之间成了从五品的大理正,还未过足大摆官威的瘾头,就须得夹着尾巴谄媚更多的上官,这落差足可让一个须眉男儿化身怨妇。
  而江阴姜氏呢?家主已老迈,族中子弟多仰赖恩荫入官,有中上品的官职,皇帝一看考绩政绩,不过关的都给撸了,不过□□品的小官。如此,说是官宦世家,最拿得出手的还是祖辈传下来的安国公爵。
  高祖曾有誓言:开国公者,非谋逆不减等削爵。此番皇帝当然不动他家爵位,除了一个做刑部尚书的旁系子弟,那帮仰仗家世、尸位渎职的纨绔子,几乎被清理个干净,据说姜氏那位老迈的家主眼看就要闭眼,被这一道敕旨吓得又活过来。
  而七望之族呢,多因势力扎根在地方,皇帝的贬降之举对他们来说,看似如隔靴搔痒、不到要害,实则恩荫科举入仕官职再小,掌握的情报、结交的人脉,都不是依靠宗族势力治政的重臣大吏可以解决的——尤其当天下中心在于朝廷,天子个人刚果英明、坚毅重威之时。
  这一发生在浣春宫的内闱惊变,可以说是让天下震动、群臣颤栗,几乎影响了每个六姓七望的命运前途。
  当然,也真有世家只是破损皮毛,未曾伤筋动骨,真是黄天赐福,后土保佑。
  譬如中州沈氏,当日的浣春宫茶会,本是江阴公主以保龄公主的名誉广发请帖,邀请各府娘子进宫参会的。
  谁知保龄公主会半悄然离席,将其侍从并沈、韩二位女使也带了走,沈、韩两姓不过是被劲风扫尾,几乎全身而腿。
  而茶会名誉主人保龄公主,及上请皇后大开浣春宫助会的沈贵妃,也不过禁足罚俸,她们的失职失察之罪,便被轻飘飘带过了。
  譬如华阴卫氏,有一个简在帝心的吏部尚书卫干坐镇都城卫氏。近十年风云变幻、人事变革,而依然深受皇帝信重,活跃在帝国的权力中心,皇帝有心回护,他家里的官从不过是罚俸了事。
  譬如东郡冯氏,冯氏女从妃位贬至下等嫔位,其女沈火姬更由贵圣之主,贬成寻常帝姬,这一跤跌得基本是再难爬起。
  却不想,皇帝对她背后宗族却额外宽弛。下品官不过下降一级。冯氏之父——礼部尚书冯希之不过罚俸一年,还在原职上巍然高坐。
  众人旋即恍然大悟,后座上还有一个冯氏女呢,即便冯皇后数十年如一日,阻止皇帝为她继母封诰,并公然拒见冯氏命妇,她与冯希之到底是有血缘羁绊的父女啊。
  再譬如并州王氏,年前被迫闲置了两颗重棋。因嘉善公主大闹万寿节,原兵部尚书王弼,原奚县都尉王七郎,及其家眷皆被免官夺诰。
  王氏家主——王弼之兄王辅,深思之下,黯然心惊,急召族人商议后,悍然下令,王氏子为官者,视上御下皆要尊法崇道、不偏不倚,勿使人有把柄漏洞可抓;不为官者,无论男女都不许任意出入店楼馆阁、皇宫御场。
  长辈尽管束着在家联络亲情、通识六艺。原本这些王氏子弟诺诺答应,却多有面服心不服的阳奉阴违者。这一着,当真那些不听训教者就栽了跟头,族长王辅一时在族内声势高涨,族人莫不心服。
  而让族人服威怀德的族长的王辅,此时正在履行其作为族长的职责。
  王辅坐在玉璧拉绳纹、镶嵌孔子杏坛讲学人物图的黑檀平头大书案后面,神情冷酷,像一个马上就要大开杀戒的法家酷吏。
  案前立了六七位神情恭肃、体貌端严的年轻郎君,良久站立,身形丝毫不敢微动。
  那王族长利眼一虚,右手松搭搭地,摆在了书案上,下面人难免都心里一紧,生怕族长一怒,老大年纪的人还要被戒尺打红了手掌。
  只听那族长慢悠悠地问道:“外面人称尔等是我王氏的良驹宝马,人人皆非百里之才,尔等以为如何?”
  众人皆噤若寒蝉,却不敢都缄默以对,立在最前者是一个头戴锦帛、年逾三旬的沉稳郎君,只见他拱手回道:
  “回叔父话,吾王氏先人有生而知之者,向后,亦皆是良才美质、凤声龙姿,然则,若非仰赖先祖究学天人、善处兴废,兴盛家族、从严治学,吾等不过是生于沧原之野、餐风饮露的野马,不能有良驹宝马的美名。”
  王族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又有戴浅紫色纱巾、宽袍大袖、一派泱泱才子风范的郎君,走上前行礼,脑袋小小地摆动出一个椭圆形道:“古书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大兄所言,诚是至理,然而,若无伯父仰观天下风雷,俯察民情物理,而言传身教、宽弛相济,亦无我等之功也。”
  他略歇一下,忐忑地笑了一下:“还有一言,侄儿说来,请伯父勿怪,吾听家童言,外面的工匠铺子里有一句俗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圣人言教化,也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想来,躬身力行,行参坐悟,也是不可或缺的。”
  王族长拈须而淡笑,点头两次,忽然眼风一转,向其中一个有些走神的郎君喝道:“五郎,你以为然否!?”
  王王朗猛然间被喝问,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行了礼道:“天下大势朝暮则有千变万化,吏治民生千载不过稳中求安。豪族世家不过权势之徒附,良驹宝马也不过是富贵之走卒。世上长久之道,不过择善而从之,遇恶而改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罢了。”
  众人皆神色一凌,那首先发话的大郎君,更是以手相指,沉声喝道:“五郎,胡言乱语些什么?”
  其他人也惊异地面面相觑,王族长早已声沉如水,面寒似冰,说道:“今日之言,天知,地知,我知,尔等知之,切不可外传。”除却王五郎,众人皆唯唯而是。
  王族长一挥手,众人缓缓退下,却听族长叫道:“然之,汝留下。”王五郎便止歇脚步,向庭中站定。
  王五郎从族长院里出来时,夜幕早已降临。
  天空中撒满了星子,一闪一闪,他的眼前浮现了一张灿若朝霞、艳如芙蕖的娇面,那娇面上便是一对璀璨如星子的明眸,一眨一眨像是会说话。
  思绪到此,因被伯父训导而积聚在胸中的阴霾,顿时解散不少。
  又想到已赶在回京路上的三兄,心中反而更加堵闷。
  一烦恼,急甩袖,转回自家院里,敷衍着向母亲大人问安,便转回自己院里。
  一回来,他的近侍葛同,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接近屋里。边说着一些琐事,等到在餐案前坐下,葛同一时歇住不说了。
  王五郎瞅了他一眼,便向凑上来要伺候他用饭的侍婢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吧。”
  那两人怯怯地退下去,王五郎便急问道:“如何?”葛同笑道:“田卫长早回来了,一直在南边儿厅里候着呢?”
  王五郎神色一松,露出些笑意道:“还不赶紧叫来。”葛同忙出去了。不多时,一个黑脸糙面、行动矫健的汉子,跟在葛同后面行礼,王五郎命他坐下,一边吃饭,一边便让报备外面情形。
  那田姓汉子坐下便道:“属下遵郎君之言,让兄弟们在那烟波楼里外蹲守,未曾发现什么异常,就在三日前。突然有个士子进了烟波楼,见了楼里的小掌柜,直接下跪磕头,说谢那掌柜救命之恩。
  “那掌柜扶他起来,就引上三楼夏阁里去了,十三爬在窗外偷听,他们声音特意压低了,十三只听得说了句什么‘不负贤主人搭救之恩,定努力为民请命,报效国家’。便让人发现了。”
  王五郎插话道:“那人功夫如何?”田卫长惭愧道:“据十三说,还在属下之上。”
  王五郎眼中精光一闪,示意他继续,田卫长道:“那人跟着十三直到城外,还打了一场,十三差点就将命丢在那里,好歹闭气装死混过去了。属下在道上打听那人功夫路数,再过一两日就有消息。盯在药铺里的张七,在来升药铺掌柜的房中发现这个,”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锦带,袋中取出一片烧残的纸角。王五郎接在手中,将这不到拳头大的纸角在手中检看时,田卫长又说道:“请懂行的人看了,是市面上寻常的桑皮纸。那半截字是王氏的行楷,来升药铺的掌柜看着斯文,也是个狠人,把张七身上搜遍了没发现什么。还把他送官打了三十大板。
  “您让查的那些个与烟波楼、来升药铺有来往的商户,也没什么异常,除却京城的,南来北往的都有,其中有一个说是嘉州兆县人,实际上他的土话是嘉州壮县的,也可能是移居过去,算不上可疑。”
  王五郎已用完了饭,沉思良久:“找一个善人物的画师,将既出入来升药铺、又出入烟波楼之人,长相录下来,尤其留意有无嘉善公主的奴婢。”
  田卫长有些诧异,作为属下,却不好将这种诧异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