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绸

  望月死死地捏了捏食指,瞪着眼珠子向王五郎,道:“本宫心情不好,对着房中桌椅发泄了一回。”
  王五郎轻笑:“请恕卑职冒昧,吾等来时,并未听见殿下叫嚷哭骂。
  “直到现在,殿下一直沉着冷静地坐于床榻之上。便是卑职处事不合殿下心意,殿下心中恼怒,也未曾有任何过激行为。卑职很好奇,殿下为事烦恼愤怒,以致踢踹桌椅?”
  康嬷嬷立刻挡在嘉善公主面前:“王将军身为千牛卫中郎将,确实皇命在身、职责重大,公主殿下确有接受尔等问询、协助察查刺客之义务,然而公主殿下面青唇白、有气无力,显然身体欠安、精神倦怠。
  “而汝身为臣子,屡屡对堂堂贵圣嘉善公主直言诘问、咄咄相逼,当真心中还有君臣之道、人伦大理吗?”
  王五郎连忙恭敬道:“卑职绝无此意,若殿下果然身体不适,如何受得住——”
  望月命康嬷嬷退开,冷冷嗤笑道:“汝果然欲知道本宫何事情绪失控吗?本宫便成全你,本宫葵水突至,却发现身边无人服侍、无物可用,前有重门,后有深水,心悸腹痛,实在难忍,是以一时间情绪难制,砸翻了桌椅器物。你可满意了?”
  到最后简直是吼出来的,王五郎傻了似的,杵在那里。
  望月气极反笑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便如月之阴晴圆缺、每月一至,没了她,妇人便无法孕育子嗣的玩意儿,明白了吗?”
  王五郎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艰难地拱手告退,真恨不得挖个大坑将自己埋了。赵仁还似懂非懂地叹问:“葵水突至,真的如此难耐吗?”
  望月一把薅住赵仁凑过来的大脸盘子,狠狠地撕扯摇晃,眯着眼沉声怒笑道:“此时此地,本宫再也不耐烦看到你这张脸,月亮有多远,你就麻利儿地给我滚多远,明白吗?”
  已赶过来的小安子等人,连忙将还在迟疑羞恼的襄阳侯请了出去。
  赵仁一走,望月勉强支撑的架势立刻崩溃,像条奄奄一息的鱼,软软地瘫倒在床榻上,虚弱的连呼吸一下都怕疼痛更剧。
  她气若游丝地对正在她身上揉按的玉容、康氏、雀儿嘟囔道:“嬷嬷,这感觉,像是要死去一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如刀割,难道是要将本宫凌迟吗?”
  康氏忙收了愁色,对望月笑道:“殿下别说傻话,葵水初至,血行不畅、经气被阻,偶然痛些是有的,上月便不像此番这样,想来因为暑气入体,今晚又劳心耗神,熬到此时还未歇下。
  “揉了这半天,好多了吧。桂圆已去请太医了,待好些,咱们回宫去,这里太简陋了,着实不能久待。”
  望月待缓些,忙说道:“周嬷嬷被贼人击晕,到此时也未醒,先让太医给她瞧瞧,别打坏了。”
  若真打坏了,望月少不得要愧疚难安了。毕竟若非她将计就计,周氏也不会有此遭遇。
  王三郎一行人,自觉退避到曲水轩外。一时有卫士上报,在曲水轩西北向宫墙下,寻获一黑衣刺客,但已被人杀死。
  执事在身,王五郎立刻抖擞精神,暂时抛却了令他尴尬欲死的荒诞经历,亲身赶去查看尸状、勘察现场。
  完毕时,又从容吩咐下各种事宜,一时脑子里闲下来,回想嘉善公主行径,简直似吞了苍蝇一样。
  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纠结狂乱情绪,令他胸口又是一堵,忍不住恨恨地想道,果真此女貌如恶鬼、性如夜叉,汝文从武济、胸中有长虹,休再与她一般见识。
  不说这一场际遇如何令王将军窘迫之极。
  却说襄阳侯赵仁与太仆寺少卿李绸。此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曲水轩,不多时赶在一处。
  赵仁兜了满肚子的疑问,忙不迭地向李少卿讨教。李少卿虽确是个博览群书、遍学诸家、爱寻幽探微、追根究底之人,但是女子身体的幽秘之处,怎好在皇宫里堂而皇之地与一个惯有□□名声的纨绔讨论?
  好不容易摆脱了襄阳侯,李绸在心底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暗叹这皇家盛宴还真是龙争虎斗、暗潮汹涌——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如此诡谲之形势,才方便他乱中取势、博得功名啊。
  话说李绸年幼失怙,年少失恃,外家明哲保身,大母懦弱无势。他十岁出头便不得不独自面对盘踞身边,虎视眈眈、欲攫取先父爵位取而代之的叔父一家。
  他经历过太多的失望和苦涩,现实以一种残酷而冷漠的姿态,教会他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真正可以依赖的亲缘,没有永远能够倚仗的权势,只有睿智的头脑、坚韧的意志、敏锐的决断、决绝的姿态,才能支撑起个人的生存空间。
  李绸的出生际遇决定着,他所掌控的资源不足以支撑他的远大抱负,所以他不得不在经营虚名的同时,下意识地将自己打磨成了一个长于察言观色、善捕人心的深沉之辈。
  当然,他向来以相貌清绝、风姿出类、谈吐文雅、心思颖悟蜚声于世,难以令人产生城府深沉的印象。
  他以科举入仕,而后凭借数年间经营积累的文声美质,审时度势、左右逢源,入仕不足四年,便坐上了正五品的太仆寺少卿之位,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然而李绸内心并不愿止步于此,他不满意这中听不中用的“天子近侍”的美差——他志愿成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治世能臣。
  高官厚禄加身,却做些仆役之流便能胜任的职位。他知道自己的不甘心,是以游走于宗室皇亲、官绅显宦之间,他在寻找一个契机。
  冷眼留意皇帝近来在官吏调遣擢贬方面的怪异举动,李绸嗅到了一丝令他兴奋的气息——皇帝正在备战。
  李绸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务必要恰到好处地抓到手中。人都道当今圣德帝英明神武、思谋深远,是人生难遇的明君圣主。
  在李绸看来,越是“英明”的帝王,越不能容忍自己的无上权力受到威胁或挑衅,如沈氏、王氏、卫氏,这些堪与日月争辉的门阀巨室,必然为皇帝深深忌惮。
  正因为推测到皇帝的心境,李绸虽与沈贵妃一系子弟偶有交往,却绝不参与其借皇爵官差、实事闲职为饵,向外扩张势力的各种谋划,并且与各世系或登庙堂、或涉江湖的投契朋友也多有交往,力图避免被卷入党争的危险。
  以此,李绸虽欲借助即将开展的战事谋取军功,却不愿借助沈系的威势。而他经过深思熟虑,最终择定的借势对象便是圣德皇帝的继皇后冯氏。
  在李绸看来,若皇帝心中嘱意的继承人是沈贵妃所出,那么理想的沈阀必须是人才凋零、后继无力的,若皇帝心属之人不是沈贵妃所出,中宫冯氏便有了更多存在的理由。
  出于自身对天下格局的清醒认识,以及对皇帝性情的把握,李绸对自己大多数的判断是相当自信的。
  然而,除却对潜在敌人的设防,李绸对身为女流的嘉善公主,越是了解的全面,越是有一种莫名的抵触和警惕。
  嘉善公主沈望月出身低贱,其母偶然侍驾便有身孕,其实根本不得圣眷,其外祖一脉,更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族。
  她人生的前十六年,便如弃履敝帚一样,常年被弃置荒宫,完全无人问津。
  十六年后,她便如天外流星似的,忽然化作声名大噪、地位尊崇的“贵人”,突兀地显立人前。
  众人在诧然之后,不免觉得她是因缘际会成了皇后的“筹码”、皇帝的“棋子”。李绸却有幸多次与嘉善公主同处一室、当面相交,对她的印象十分微妙。
  若说她失于教养,因此拙于笼络人心、不懂人情世故,可她却能让皇后视如己出、处处为她打点。在皇帝天威之下,也屡屡能化险为夷。
  李绸很怀疑,这些是否能完全能以时运来解释。
  若说她性懦无刚、性情随波逐流,却也不足取信。
  李绸觉得,此女更像是事不关己、心无挂碍,一旦触及底线,她便出人意料地反戈一击,一旦出手便再无余地。
  对他来说,只要了解了一人之性情和志向,此人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是结交或规避的选择,而嘉善公主的心志,着实让人难见端倪,才更令他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