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变幻

  圣德十九年,气候着实怪异,夏日延长燥人,到八九月间,干热了好长一段时间,秋日只匆匆秀个短尾巴,转眼就是冬天。
  十月上旬开始,北风裹着汹汹的寒流,席卷了神州大地,人们夹衣穿上没几天,就要换上棉衣了。
  偶而,北风也将成片的乌云推走,人们可以享受一两个晴日——但和暖的晴日究竟不多——天色阴晦得够了,便连绵不绝地飘起牛毛细雨,这雨丝被风吹着卷进脖子里,那才真叫“别有一番寒彻骨”了。
  忽热忽冷的异常天气,令嘉善公主病情反复,一直不能痊愈。
  这可急坏了不少人。如城阳长公主者,虽对太医署的医官威逼利诱,几次闹腾得厉害。实际对体弱多病的准儿媳作何想法,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冯皇后呢?作为真正慈爱的长辈,本不希望嘉善在天葵紊乱、病沉体弱时匆匆出嫁。
  然她无法违拗皇帝旨意,也着意避免让城阳公主找到退婚的借口。
  可即便如此,她将嘉善视为骨肉,如何能不疼她。
  天寒地冻的,将婚期定在冬月着实欠妥。皇后便起心思,欲将嘉善公主的婚期再拖一拖。
  这些日子,前朝公务繁忙,皇帝已极少光顾后宫,皇后未及将此事提起,毕竟不能操之过急,只好暂且放下。
  这一日,冯皇后去探望嘉善,透了些这个意思。
  望月立刻劝阻冯皇后,她心中计较许多事,有些不好让皇后知道,便斟酌言语,对皇后道:
  “母后不忙。今年天公不作美,江北膏腴之地歉收,后半年严寒又来得太早。稼穑之弊,衣食之忧,后两个月,定有庶务民生诸事接踵而来,令朝野上下无暇他顾。到那时,母后再将此事请告父皇,定然事半功倍。”
  皇后闻言愣了愣,才摸了摸望月的脑袋:“你可真是机灵得过头了。”
  皇后无疑是聪明人,只听个话头,她便立刻醒悟到话尾。毕竟,做成一件事,恳求别人允许你办,与别人期待你来办,效果有很大区别。
  望月之所以如此肯定,皇帝无心在年尾操办喜事,还有个不能说开的理由。说出来大抵只是揣测,怕有人会说她是危言耸听——西炎国,年内可能会纵兵马劫掠边境。
  这猜测当然也有迹可寻。
  气候失常引发的灾害,绝不会在边境线上终止。她此时只断炎国会有行动,却不说燕国与这两国之间的顺国,当然也追究了不少事实和细节。
  燕国地处大陈北面,自部落时代便与西北沈氏——即现在的皇族沈氏——交往甚密,且两国间的边境交往,更多采用榷场互市形式,年深日久,边地汉人与燕人通婚成俗。
  几年前和亲的崇安公主,备受燕王宠爱信重,膝下有个快满两岁的王子,据冯皇后说,崇安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总之,燕国于大陈来说,只是潜在的疾患,还未迫在眉睫。
  西炎国与大陈,却早是面和心不合,信恩公主薨逝后,双方的关系更见紧绷,其间有无数的暗流涌动。
  这些暗流只待一个契机到来,便要冲破阻碍,咆哮着、嘶吼着,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出,裹挟数以十万计的黎庶性命——这就是战争。
  对于炎国的动向,望月相信,以圣德帝常日对胡人之忌惮,定会严密关注。炎国的目的在劫掠财货,延续种群。而陈国要守土护民,捍卫上国的主权尊严。
  这场仗说难也难,毕炎国以民为兵,战力强悍。
  若说容易,其实也有径也寻。
  若能用上将定善策,利用兵士对土地家乡的眷念,鼓舞起将卒士气,再派一能能攻善守、奇正相辅的智谋之士,便可大获全胜——可惜,这时代文士无统兵之权,而选拔武将的标准,勇武大约要重于智谋的。
  在望月看来,皇帝本人比较看重的那位华将军,打仗还行、治军一般,还算是有脑子,但是作战观念比较陈旧。
  当然,这时代的军人毕竟还是讲“礼”的,所谓的观念还要受礼教的束缚——其实,在不违背当下伦理道德的前提下,战略战术上也可以更有灵活性。
  借战争拖延婚期,实际也是隔靴搔痒,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她既决定嫁了,事情不到极难容忍处,没必要冒险触怒这么多的大佬,来达到不太重要的目的。
  因为葵水不调,外面节气又紊乱,还有一些不顺心意的闲事,望月确实有些心绪不宁,身体倒没大碍。不过是为避开嘈杂,才对外人做了病恹恹的样子。
  本来与襄阳侯府结亲,是个比较稳妥的方案,自己与皇后不会势力突增,进而让人忌惮得想要极力弹压。襄阳侯无实权、心思又多在玩乐上,她正好伸开手把一些事情办了。
  而今,她想把婚事缓一缓,有三个大的因由。
  第一,城阳长公主明目张胆地为赵仁物色侧妻,除了皇后直言驳回,皇帝却像默认了,一些嫔妃急切地推波助澜,真见不得她好过,她阖该将姿态摆得再高些。
  第二,皇后容色精神大不如前,分明有疾病在身,偏撑着一点也不告诉她,她很难放心。
  第三便是沈洵,自她发作了这孩子,一直不曾再见他,却找机会将赵仁狠狠教训一顿。沈洵虽明白她的要求,大概还不太明白,她的“阿姊”到底为何如此大发雷霆吧。
  她与沈洵认识的时候,他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者,无子的人家不会过继这么大的孩子,因其多半养不熟。小者,身心荏弱,没有自立能力,多要依靠父母扶持。
  性格一定程度上也定了型,她根本没指望这孩子有多大出息,在这样的皇家,能保身安命、护持住妻儿已经算不错了。
  可沈洵近日太鲁莽了。很多时候人们功败垂成,并非因其十分愚蠢,而是因为对该警惕的人不设防。
  望月知道,沈洵不是全无城府的孩子,可是他太小看人心之诡谲、世事之多变,有些事一旦入局,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世人都会有想叛逆的时候,但是如她、如皇后这样,性命为人窥视、地位岌岌可危的人,是没有资格叛逆的。
  沈洵也是一样——可他偏偏有意无意地漠视了这一点,甚至,他还将那些别有用心的煽惑听了进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看重了自己的价值。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望月扪心自问,自觉对这孩子是仁至义尽了,可无论从感情上讲,还是道义上讲,对沈洵的关照,都不太可能半途而废。
  别人若对他好,就是先兵后礼,他欢喜会更多一些;而她往后若对他不好,就成了先礼后兵,这个孩子若恐怕就毁了。
  作最坏的揣测,他总不至于偏离太过,至于到让她失望透顶的地步。那她就白白活了这么多次,领会世道人心还恁地粗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