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奸细

  望月见李绸洒然而去,莫名懈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昭明宫中。
  皇后歪在贵妃榻上,见望月进来,招手唤她过来。
  望月笑一笑,轻快地走过去。坐在榻边的锦墩上,牵了皇后的手,笑道:“母后,腊月无雪,是好年程还是坏年程?”
  随侍的崔尚宫便笑:“咱们公主,和娘娘是一个性子,天晴愁年旱,下雨怕内涝,可不就是操心的命。”
  适才李贤妃尚在时,崔尚宫并不在寝宫。
  这一会儿——望月一转头,内侍在搬放账册,心内明了,便噘着道:“母后,知喜怒之损性,故豁情以宽心;知思虑之销神,故损情而内守。母后不守养生之道,儿如之奈何?”说着,将头埋在锦褥间,呜呜地假哭。
  皇后伸出手,正了正她的发钗,温柔说道:“掌察宫务,理办诸事,本是中宫之责,怎可因事玩忽,借病懈怠?”
  望月不由诧然,皇后虽一贯精谨忠职,这种政治正确的话,常说一说,也是为警醒宫人。
  可她怎么觉着,皇后话中有骨呢?
  正想着,被皇后兜着下巴颏,淡淡问道:“我儿觉得李少卿如何?”望月不由一愣,奇怪地看向皇后:“母后怎么问他?我与他并不熟识。”
  皇后神情一松,也不知是喜是忧:“我观他对你,似是另眼想看。”
  望月错愕之间,更觉哭笑不得:“母后,您定是眼花,看差了。李少卿君子雅人,不欺暗室,对姐妹们皆是温文有礼,哪有另眼相看之说。”皇后摇头失笑。
  适才李绸尚在,望月未来时。李贤妃说:“亏娘娘知了先机,叫臣妾稍安勿躁。怪道陛下说,娘娘阖该做男个儿,竟辜负了满腔心智。亏得嘉善也说,恨不生作男儿。娘娘与嘉善,是阖该做母女的。”
  皇后被挑起兴致:“她几时同你说的?”李贤妃笑道:“是绸儿,与襄阳侯玩笑说的。”皇后看向李绸,李绸微动心神,恭敬道:“下臣并未听闻,许是襄阳侯听十五殿下说的。”
  此时皇后看着女儿,俨然不以为意。说不清心里滋味。
  李家郎风神秀彻,品貌绝世。皇后为世事所伤,早已心如止水,对着李家郎,也时常失神感慨。而嘉善青春正好,却视李绸若无物,皇后莫名心酸不已。
  一开始,她处处抬举嘉善,一因她像她大母,二因她似她的幼女。可时日愈久,她喜欢嘉善性情,也爱她人物精致。随着磨合了解,情意日深,更将嘉善视作了亲女。
  对嘉善的婚事,她一直不能安心。原先嘉善禀赋太差,与赵仁凑成一对,也是权害从轻之举。
  可如今,赵仁胡天胡地,作得人厌狗嫌,在内宫也不收敛——原本的好处也不显眼了。
  反观嘉善,她性质高洁,冰雪聪明,已是赵仁不能相配。自从三月来经,体貌变化许多。两三月间,似乎又拔高一些。昨日,秋娘还在念叨,嘉善的教养嬷嬷康氏,又领了宫锦,要针工局给公主裁新衣。
  哎,这世上不知多少女儿家,彩凤随鸦、婚事不顺,说过听过则罢,偏到自家孩子,就百般不能忍。
  望月漫不经意,看女使司簿盘账。皇后亦有心事,两下近坐无言,内侍呈上茶点,便吃着玩了会儿。皇后见她无事,叫宫人教她打络子,又叫秋嬷嬷给她梳头。
  过一个时辰,崔尚宫向皇后报账。望月干脆在小榻上,由宫娥给她推背。边听崔尚宫报着一目目支出,一条条收入。感叹着,这账目也够乱了。
  一边打瞌睡,一边听着核录的结果。望月忽然一跃而起,光着脚到皇后跟前,凑近皇后小声说话。说完,皇后神情微讶:“确实吗?我儿怎知?”望月不答反说:“母后,听我的,没错。”
  说不清有意无意,精谙筹算的小太监,一天之内,有好几处错漏,虽非大错,到底叫人生疑。
  望月心力极强,将错漏处算好记下,到后来盘账完毕。将心录错漏诸处,抄下来给皇后。皇后扫两遍记下,扔在炉中烧掉。
  后来之事,皇后不叫望月插手。这是送上门的把柄,揪着线头,皇后就可顺势找出线尾了。
  闲闲过了半月。忽而有一日,在昭明宫中拜望,望月问冯皇后:“怎么总不见罗嬷嬷?”
  众人瞬间的反应,她便了悟于心——几日间都不见她,宫人这样读莫如深,定是因事落罪了。但面上全无异色。便听皇后笑道:“罗嬷嬷有个侄儿,开了间绸缎行,如今是小富之家。这孩子是知恩图报的,罗尚宫从前照应他,他想着要奉养她终老。”
  望月皱眉道:“倒听说,也有借奉养之名,将人接回去,实要贪图人体己的!”
  杨索儿便凑近道:“我的小祖宗,罗嬷嬷就在京城,她侄儿侄媳人品如何,四下打听着就清楚。这事儿是奴婢亲自办的,小祖宗就放心吧。”望月点点头,不再言语。
  将到午饭光景,崇德殿执事副监旷老福,过来传皇帝口谕,说晌午来昭明宫用膳。
  众宫人说不清是惊是喜,毕竟从西陲战起,皇帝不入后宫快两旬,一朝开禁,竟先入昭明宫——这算什么讯号?
  皇帝要来,望来虽因皇后病不能养而不自在,却还知道天高地厚。亲近天子的机会,别人想要还求不得呢。
  午间皇帝来到昭明宫中,皇后与嘉善殷勤接着。
  不到一月,皇帝清减许多,眉眼间也见憔悴。因忽觉这励精图治的君王,于宫中妇孺与家国天下相比,或许确实微不足道。
  望月对他的怨气,霎时消散许多。
  皇帝见望月看他,脸上怔怔地。笑问:“嘉善怎么了?”
  望月连忙回神,垂眸道:“儿臣觉得惭愧,国事繁冗,变乱层出,将不解甲,臣不卸印,连父皇也宵衣旰食——儿却高床软枕,珍馐不尽。眼不见,心不明,今日一见父皇,儿臣倒是显了形了。”
  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受用,他朗声笑道:“怎么,朕的嘉善公主,也想横刀立马,为国征战不成?”
  望月腼腆一笑:“儿并无这等大志,想着,若能节衣缩食,给前线将士捐些粮草棉服,便心满意足了。”皇帝暗眸一转,淡淡道:“听说,嘉善精通算术,户部用人之际,连应京兆衙门的师爷都拿来用了。善儿,你可愿襄助父皇。”
  望月瞠目结舌,这算什么路子?他不喜妇人干政,难道公主就能倒外?她在天人交战,想着是否跪下告罪,起身敛衽,诚惶诚恐道:“儿臣不敢。”
  皇帝轻笑一声,谁也不敢言声,如此静默之中,皇帝这一笑不辩喜怒,众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皇后面上镇定,心里却也发慌。她了解皇帝,不喜妇人自作聪明,也不容他人质疑。嘉善擅长心算,这事她谁也未露声气,便是崔尚宫,也是她自己猜的。皇帝哪来这么强的耳目?再想深些,皇后更觉心惊。
  空气似乎凝滞,皇帝不再加压,淡淡道:“膳食备好不曾?”皇后忙道:“已然妥了,只待陛下传谕。”皇帝便道:“传吧。”宫人忙不迭去了,皇帝又道:“嘉善坐下,皇后也坐。”
  望月心思电转,琢磨皇帝这一出,是为的什么。忽听皇帝说道:“月儿,你倒和朕说说,如何得此心力,这么大的数术,心力一转,就得了。”
  望月忙起身,候在一侧回话,答着话,真是诚惶诚恐:“上禀父皇,儿也不知,怎么得的……只隐约记得,儿时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玩笑……到十二三岁,同阿监习了筹算,自然就比别人强些,并无别的方法……”
  皇帝见嘉善惴惴,不觉冷下脸来:“莫非朕的闺女伶俐,倒是内侍教导之功。”
  望月心下一惊,忙三两步上前,一弯膝盖跪下,拽着皇帝袍摆,压着嗓娇声道:“父皇,怎可这般曲解儿臣?儿臣没有好法子,是儿天赋如此,自然而然伶俐。难道非要儿说,是父皇目达耳诵,全能全智,才生得儿这般聪明。虽说是实言实情,女儿家面皮薄,怕人说儿谄媚父皇,儿可不敢出门了。”
  皇帝听她说着,渐渐笑意盈面,微倾身,将望月拉起,朗声笑道:“月儿起吧,皇后,你素性温恭,讷言敏行,却□□出个油嘴滑舌的。三言两语,哄得人说不敢说,骂不敢骂。朕想着,该好好犒劳你。月儿,你说说,该怎么谢你母后?”
  皇后观觑他神色,心情倒像不坏,忙凑趣道:“陛下此言,倒叫臣妾惶恐。臣妾失职,不敢受陛下的赏。去年,月儿出宫未几,臣妾还怕孩子性孤,与人不好相处。谁知她最是泼皮无赖,每日间,不是讨吃,便是讨赏,一点不跟臣妾见外。倒像陛下从前,一丝儿不见外的。”
  说着,菜肴上来,皇后亲自布菜。皇帝一摆手,叫望月身旁落坐,望月不敢说别的,便噘着道:“儿难得亲近父皇,若只顾自己受用,父皇嘴上不说,心里怕要骂,小丫头片子只知傻吃憨饮,把父皇扔在一边。儿也怕父皇,今日月儿月儿,叫得亲香怜人,转头埋进公文堆,就再想不想儿臣了。”
  皇帝高兴得紧,招招手,叫皇后也坐。一家三口口热热闹闹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