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留客

  从淡影楼出来,天下飘起雪籽。周嬷嬷说乘轿辇,望月接着雪籽,脸也仰起来,雪籽拍在脸上冰凉冰,微微地疼,便笑道:“不值什么,地面尚干,不过一时半刻就回了,走回去罢了。”
  周嬷嬷犹自不行,一力说要招娣背着。望月知道,周嬷嬷重礼法,规行矩步的日子她过了几十年,规矩是刻在她骨头跟情感里的。对她来说,各人尽有身份,符合身份的行止,便是各人的本份。
  她并非说散步不好,晴日倒还罢了,这样雪天,堂堂贵圣公主,怎么像氓妇一样,在风雪中逆行?
  知道周嬷嬷固执,望月不想动辄训斥,当众当从没脸,便无奈说道:“嬷嬷,适才琳儿不大高兴,本宫想着,该送她点小玩意儿。您先走一步,第一件,取了唐僧师徒的一套泥人,一则,叫人将抬小轿来,免得老用三兄的代步,惹了三嫂不高兴。”周嬷嬷见有理,立时便先去了。
  见周嬷嬷走远,章悦之抚着玉笛,笑道:“月姐姐,你可真讨厌褚姐姐。”
  反正此时身边也没外人,望月不介意他直白,微愣后诧然道:“你莫非与三嫂熟识?”章悦之道:“褚氏世居零州,与东鲁只隔了江。三表嫂有个姑姑,嫁东鲁郡府,正好与章氏有亲,从前见过两回。”
  望月了悟点头,不免拉了他,凑在他耳边问:“你喜欢褚姐姐这样的?”说完搓手窃笑,笑得贼兮兮,章悦之淡淡看她,像看个无理取闹的人。
  望月就是想逗她,却见他识了逗,一点儿不红脸。
  想逗弄人没成功,望月也不觉得尴尬,踩着雪粒子,已能嘎吱作响。
  一会儿,章悦之还不说话,望月拉他的手,探着脑袋,看他脸色,小心问:“真生气呀。”说着有点懊恼,嘟囔道:“我错了,行不行。我也是怕你,——哎,男子看女子,和女子看女子,总归不同,我是怕——”
  章悦之淡淡睨她:“月姐姐怕什么?”望月有口难言,有些话,哪是公主能说的,心照不宣不行吗?
  章悦之面无异色,可望月明显觉着,他这会儿正运着气呢。回想自己言语,确实显得轻佻,可认识也快半年,两人既已亲近,也有默契,怎么连玩笑也开不得。
  玉容上前,给望月紧紧帽缨,迎着风说道:“殿下,风雪大了,快些回吧,着了凉可不好。”
  望月去拉章悦之,见他并不反抗,便似得了应许,顿时眉开眼笑:“快些走吧。褚姐姐不留客,月姐姐留客,到我宫里坐会儿,晚了叫人送你。快些,快些。”说着竟跑起来,随侍们连追带喊,到拐角处他们才慢些。
  一行人疾走着,周嬷嬷派的小轿来时,已看到玉卿宫的灰墙。周嬷嬷还去淡影楼送东西,反正也管不了她——她到底是没有坐轿子。
  便兴冲冲走着,拉着章悦之到了玉卿宫中。这时自有值守宫人接着,望月叫玉容几个随侍的,快下去换衣换靴,各人忙各人的事。
  章悦之来玉卿宫,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正月,年节间客套相邀,不想他真来了,不过,那时还有三兄七兄,加上个小人儿沈琳,多少是不大自在。
  章悦之第二回来,就应了老话儿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来,章悦之就松散一些。
  玉卿宫藏书颇丰,在陈宫内外都是有名的。
  时下读书是名士之癖。常人读书不多,尤其这禁宫之内,妇人居多,嫔妃公主不和望月抢书,而皇子与伴读们,自有瞧书买书的地方,不耐烦与一介女流争书。
  所以,玉卿宫浩瀚如烟的书藏,皇后偶尔借些回去,日常倒便宜她这个“玉卿宫主”了。
  玉卿宫的大书房在后殿,寝宫书架上现摆着的,只是从藏书里拿来的极小的部分,望月放在此处的,皆是经典书目,值得反复咀嚼——闲来无事,就不妨翻来覆去地翻看。
  望月换了衣裳,便先往次间去了。
  章悦之脱了斗篷,换了软底的丝履。拿本书在灯下翻看。
  一时,望月抱张琴出来,轻巧放在案上,唤章悦之过去。望月叫他看琴身,一边拿湿布擦拭,边问章悦之:“你看这琴可还能补救?”章悦之扫了这琴几眼,嫩脸上露出老道的笑:“这琴不必补,补了琴声亦是如此。月儿若有耐心,日日养它一养,护上几年,便好上许多。”
  望月连连叹道:“可惜了。我见着它时,它就如此,也养了几年。真是物非人非事事休,当是第一代玉卿宫主心爱之物。”
  章悦之奇异地看她:“这是启贤贵妃的?”望月点点头,不想多说。
  章悦之待她将琴擦好,将琴身翻了个,在筝琴的岳山那瞧一会儿,指给望月看:“这有个徵字,非眼力极明不能见。”
  章悦之给望月指看完了,二人落座。望月好奇地瞅他,觉得他这人真是有名堂,章悦之被他看得有点窘了,才道:“也没什么,这琴不过一甲子,也非名琴,制琴人与家祖……与曾祖有渊源。”望月见他缄口,想着许涉人隐私,识趣地将琴收好,随意说起别的话题。
  到用膳前,二人各自观书,倒也其乐融融。用过膳后,略坐一坐,章悦之告辞,望月送到宫门外,才将宫门下钥。
  大陈风气开放,在内宫之中,皇帝的子侄、后妃的子侄,寻由头办宴举会,闹到半夜的也有,襄阳侯自不必言,浔八兄的伴读严亮,常在荣泰阁留宿,这也是皇帝后妃心中有数的事。
  说起来,圣德帝对此种事,倒还算讲规矩的。
  要说先帝,那才真正滑稽。那时章贵妃宠冠后宫,章氏族亲入宫觐见,宴至晚间,先帝兴之所至,大手一挥,请章氏族亲通通于宫禁留宿。
  皇帝再兴甚至哉,将人安排在他认为待客殷勤的许贵妃宫中。许贵妃如何屈辱不说,有个韩姓妃子,因与章氏族亲毗邻,其中又有成年男子,当夜就解了腰带自尽了。先帝还评这自尽的韩妃“莫名其妙”。
  望月留章悦之吃饭,没觉着什么大不了。
  她觉着此事有了微妙影响,还是五日之后,城阳长公主就到昭明宫放赖撒刁。
  城阳长公主在昭明殿闹,理由可不是她在玉卿宫接待男客——她若敢说这嘉善宫中宴章悦之的事,别说后宫嫔妃,就是皇帝的脸也搁不住。她嚷嚷皇后不贤,嘉善公主小小年纪,被她教得心狠手辣,如花似玉的贵家女,还没进赵家的门儿,就被她一杯毒酒,绝了子嗣,真是丧了天良的。
  城阳长公主在昭明宫哭天抢地,似要安心将事往大了闹。
  皇后便遣来杨索儿到玉卿宫,意思要她到别处先避一避。
  望月明白皇后的意思,倒非真个城阳这人能将她怎样,只是跟混不吝的人闹,要脸的干不过不要脸的。再闹大了,皇帝脸上无光,他生起气来,哪管她沈望月冤不冤呢?
  皇后要她避开,也是该避,可城阳若有心使坏,除非避到崇政殿,才能拦得住她。
  到别处是无谓给人招祸。是以,听了杨索儿报信儿,望月也不惊不躁,叫他回去复命,倒不说避不避,要往哪儿避。
  望月和皇后都认为,城阳公主不算聪明人。观她往日行事,多半是没章法的,不过仗着身份,加上不要脸皮,想不出就有一出。
  可明摆着现今帝后和睦,且皇帝很赏了昭明宫几回,显然要给皇后长脸。城阳欺是欺软怕硬的性子,却明火执仗地闹到昭明宫,到底为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