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医士

  王五郎跪伏于光明鉴人的地面,心中思绪翻汹涌,忽而听到皇帝喟然太息道:“若不然,朕即欲将此重任,托付与许大将军与王卿,随尔等如何处置罢。”
  王五郎立时惊骇欲死,一瞬间血液奔流、毛发倒立,把他的头皮都震得麻木了。
  若真如此,皇帝就有意做叫他与许大将军做杀人的剑,这剑若是钝了杀人不利落,就要被扔回锻炉里变成烟水;若是杀人太决绝无情,难免又为被杀者视为仇雠。
  王五郎正在煎熬地斗争,忽又听皇帝说道:“罢了,朕若真做了甩手掌柜,恐怕尔与许大将军事后为人恨妒残害,罢了罢了,俚语中不是说了杀鸡给猴儿看嘛。王将军,知道谁哪几家是鸡吗?”
  王五郎脑中嗡嗡地响,哪几家,还说是哪几家吗?!
  他只知姜家深为皇帝厌恨,他们定然逃不脱的,还有哪几家呢?
  安国公府李氏?中州沈氏?东郡冯氏?濮阳张氏?
  皇帝这样说来,其实与让他与大将军“随意处置”是一回事,不过是换了种冠冕堂皇的说辞。
  这任意一个姓氏,都非他和许大将军能轻易能开消的了。
  忽听皇帝沉声说道:“姜氏、李氏皆为宫中夫人外家,朕给你们一道‘便宜行事’的明旨,再赐一柄尚方斩马剑,遇有佞臣叛逆不服刑命者,斩之可也。王将军以为如何?”
  王五郎还能如何推诿?自然是慷慨激昂不含糊、誓以助陛下铲除叛逆、澄清朝野为己任了——这尚方斩马剑不接也得接了。
  王五郎出了禁宫之内,才觉夏衫汗湿粘于背上,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
  直到这一会儿,他才有空想一想,皇帝即要命人诛除陈朝与胡敌交战间,敢于在通敌卖国的国之蠹虫,为何专寻了职级次之的他,反而将许大将军撇在一边。
  直至回到家中见了族长王辅,才听这位胸腹藏着天机的伯父数语道破:“哎,怪伯父当初不曾约束子弟,叫陛下对王氏忌惮厌弃如此。反是许大将军身出剑南,许氏子弟向来也不骄狂跋扈,陛下有意不让他做出头的枪,将你放到前面了。”
  王五郎恍然了悟,忽然语出惊人道:“伯父,陛下如何对中州沈氏优容至此?五皇子遭人毁伤首面,贵妃姻族之中,多涉及通敌丑事,如何这般纵容徇私?”
  王氏族长王辅复杂一笑,这个侄儿还有赤子之心,有些事目下且不必教他,将来自有分晓。
  王氏子弟多出才俊逸士,稍显骄横跋扈之态,皇帝便难以为容忍,何况是出了贵妃皇子的中州沈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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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月回到武通县公府,只换了一身衣服,将脸上浓艳的妆容卸掉,略吃了一盏燕窝粥,就觉疲惫得睁不开眼了,干脆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
  怕公主晚止走了困,待她躺过小半个时刻,玉容就赶快将人唤醒了,怕她没睡好心气儿不顺,专意将晚膳摆放好了才叫她。
  望月倒没心思乱发脾气,带着残留的困意,安安静静把晚膳用了。
  用完晚膳,帮他整理宫中礼物的玉容禀事,将录好的礼物单子给公主查看,望月细细看了两遍,又命叫实物拿来她看看。
  待两下对照完了,望月叹道:“姜娘娘道是家乡递上来的特产,难得这些食物倒保存得好,玉容,把姜娘娘送的糕饼给各处分发下去,记住发放这些东西,也须有点赏善罚恶的意思,勤则勉过则改,如此公府风气才能好起来。至于这些食材,除了江阴圆芋,往膳房送一些,命人往窖中好生收藏了——此物公爷吃着有益,其余也给大家吃用了。”
  玉容迟疑道:“府中人并无甚功绩,若要如此轻赏,恐怕仆役们有轻视公主之心。”这时候陪侍公主进宫的周氏进来了,听着玉容如此劝诫,连忙附和道:“玉姑娘说的极是,无故重赏无功之人,非是管视正道。”
  望月将姜云妃送的相思子珠串,拿起来放在手里观赏,听她们这样如临大敌,不由失笑:“姜娘娘原只为送我一礼,其实份量并不大,送与家下们吃用,想来人人要得一口,恐怕一顿也就完了。本宫先时大刀阔斧、打草捕蛇,恐怕已经留下厉害名声,现在正该软和几分。”
  这番话岂不是说,还要金枝玉叶的皇圣公主,去讨好忠不忠好不好的下流胚子去?周氏心里恶狠狠啐了一口,她向来切恨一味趋吉避害,而唯利是视、不忠不孝的东西。然而侍奉公主也有经年,知她素性思虑周全、心有锦绣,且一旦决定要事,行起事来极为固执,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玉容倒有几分能明白公主的苦心,因此也不多说什么。事情禀完,玉容自领着人还去忙碌。
  望月盘着她手中的相思子珠串,觉得很是可爱喜人,又笑着:“难得有生得这样规整的豆子。”周嬷嬷连凑趣道:“殿下可见孩子气了,这哪里是它们生得规整,是串珠的人千挑万选来,才得串成这一串呢。听闻只这一串红豆,若放在外面卖去,怕也有几千缗才能买得。”
  几千缗就是几千串子铜钱,合银也有数千两了——这在陈朝可不是个小数目。
  望月惊咦道:“只这红豆,如何得有这般贵价?”
  周氏便笑着给她解说掌故:“殿下自来读书,怎么不知这样的话——‘南国春来发几枝,点点丹珠最想思’,江阴惠江县中有一珠千年红豆树,自从有这首诗出来,那县中太爷将红豆改成了‘相思子’,串成饰物向外货卖,惠江县中的红豆可给县府增了不少收入,人们多爱从惠江县府购红豆珠串到处兜卖,听说,前些年惠江县男女订婚,多有以红豆为聘者——
  “约是三四年前,惠江县这颗千年红豆树,却被惠江县转让给了江阴姜氏——姜氏与惠江县府不同,他们作出的串子更精致,且供应不比从前丰足——尤其姜氏以此物供应京中世宦,价钱就越炒越高了,如今寻常人家根本无力购置了。”
  望月若有所思地点头,暗觉姜氏行事太过失策,姜氏祖籍本不在惠江县,怎么将一颗属于县府的神树,就拨弄到自家篮子里呢。且还敢倒卖军须物资,做出这样错乱自毁的事。
  且姜氏与宫中联系也颇紧密,辅国公姜氏的妻子,正是宫中沈贵妃的庶姐——虽是庶姐,朝野尽人皆知,因为庶姐为辅国公夫人,中州沈氏一家及出身中州沈氏的贵妃,与辅国公姜氏一家亲密异常,贵妃对姜氏子侄照应得如沈氏自家骨肉一般。
  辅国公姜氏若果获罪式微,对沈贵妃影响甚大呢。
  心中想着这些事,望月笑一笑将红豆串放下,嘴上却道:“嬷嬷可知,此物虽有赋深情相思之名,却为何自来有些不祥?此物平常把玩倒还罢了,若无意咬开豆珠,沾了豆珠里的东西,它可是有剧毒的。”
  周氏不大明白,高高在上的世家贵人们,也多有推崇赞叹此物的,嘉善公主怎么会说她有毒呢?——虽然周氏未尝没听过一等传闻。
  因相思子珠串为姜氏云妃所送,望月也无意跟周氏延伸这个话题,最后说到姜氏的不贤不肖上——反而叫人把她的话传了出去,才是失策。
  望月命人将相思子收起来,不要胡乱放了,也不要使人误吞了这红豆珠子。还特意洗了两遍手。
  因周氏说及江阴之事,望月就跟她笑道:“嬷嬷出自鲁地章氏,鲁地与江阴毗近,难怪嬷嬷晓得那么远的事。说来,许久不曾见沄三兄,阿琳那小家伙也甚是想人,今日进宫是为省亲,偏偏又不方便。哎,皆说女子嫁了人,与兄弟姐妹不觉就生疏——”
  周氏心中正喜出望外,指望公主不论要再入宫,还是遣人去宫中问候,最便能够指派她过去,如此倒能跟沄殿下好生说会儿话。
  望月倒愿意成人之美,干脆就对周氏说道:“嬷嬷,这几日你给沄三兄备些用物,本宫也要给阿琳准备着,过几日你再进宫去,免得招了哪个人的眼,说本宫嫁了人还想天天出入宫禁。”周氏连忙欢喜应下了。
  昨天后半夜熬着没睡,今天总是觉得精神不济,望月暗想,有空确实该多锻炼身体了。
  望月四仰八叉挺在外面的榻上,想顺势昏沉睡过去了,可又实在睡不着。
  难免心里就琢磨起这继嗣的事儿,其实这个事儿吧,到底要过问武通县公李绸的意思,毕竟嗣儿接过来是要唤他父亲的。
  只因武通县公府还没料理清爽,有些人的耳目还不知是否是姓“李”的。较为隐秘的心腹之言,她甚至不会当着节气四婢的面说来。
  这继嗣之事不妨先放一放,过些日子再跟李绸通个气。
  望月跟皇后与贤妃互通消息,有些事他们刻意隐晦,望月一时便无从得知。
  然而,老练的嬷嬷、宫女、内侍们,可都是她的消息来源。
  将公府的武婢们遣出去之后,今日随侍的周嬷嬷告诉宝妤:
  “听闻严娘娘寻了位良医,五殿下的脸伤也许有转机了。”望月便展颜一笑:“五兄为国远征儿儿狼子野心的燕国,与将士同赴国难,致有此难,若真能遇良医解了此难,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招娣瞧了安大伴一眼,想从他的反应中,探知公主这番话的真意——然安大伴微笑从容,实在瞧不出他是什么心腹。
  招娣不由心里感叹——从前在玉卿宫中,公主说话也曾这么隐隐遮遮,她这般肠子不够曲折的人,现下听来多少费劲,每回还得偷偷请教玉容姐姐。
  而后其他人又说了些宫禁中的闲事,眼见时辰不早,望月便开始洗漱着酝酿睡意了。
  回到里面床榻上面,李绸一直躺默默在床上,将公府武婢遣出之后,望月一直命内侍们看着他。
  他们在外间说话的这会儿,李绸并未出什么事故。望月命小内侍送李绸如一回厕,回来还是安稳躺了下来。
  望月知道,只要李绸耳力尚不大坏,她与近侍们在外间的谈话,他便可以听得大九分。
  她正期冀李绸能籍此寻回精神上的活力——他现下连开口说话也不欲,精神状态很成问题。
  这一会儿再躺下来,望月终于感觉到困倦袭来。
  她抬着手轻拍李绸的肚子,笑道:“后晌我不在家,郎君可曾觉得无聊了?”
  李绸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塑——他自然还是没有说话。
  望月阖上双眼,不以为忤地笑两声,模糊道了一声“晚安”,就再也没有话了。
  月映星移,新婚第三夜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翌日清晨醒过来,望月醒来时颇觉神清气爽,身下的这一只床似乎也熟稔几分。
  总之,清晨心情不太坏。
  窗外天色只是朦胧的亮,当然时辰还早,望月侧身面向李绸,不出所料,李绸果然早就醒来了,两只漆黑的眼像裹了两团墨色的莹光,在朦胧的晨光中熠熠闪光。
  望月心里惊奇,忽然一跃而起,直将上半身趴在李绸的胸膛上,欺近了他的脸庞,目光灼灼地审视他的表情和眼神。
  她的脸庞几乎贴在李绸的脸上,晨曦渐渐明朗的光亮中,连他脸上的汗毛与肌肤的纹理,都觉得历历可见。
  望月揪了揪他的脸颊,竖着手指头小声威胁他:“老实交代,适才——是何奇异之事占据了你的思维?”
  李绸难得眼神不是呆滞,而是定定看了她一阵,然而外间值夜的奴婢侍人很快进来,见驸马将身体重量压在驸马身上,两人姿态亲密异常。
  望月见李绸眼神又恢复僵滞,干脆若无其事地坐起身,对惊诧后面面相觑的众人道:“今日醒得早了,本宫还要躺一会儿,你们侍候公爷更衣去来——”
  不相关的人有序退出,夏至和清明,还有望月特意指派的内侍,就过来侍候李绸进行早间排泄。
  待李绸更衣回来后,望月命将李绸扶着靠坐着,望月就随意躺了下来,且让其他人先都出去。
  望月又拍拍李绸的肚子,问道:“今日有什么特别的心得吗?”
  对方一点反应没有,望月盯他一会儿。将身子往后一靠,脑袋枕在手背上,悠悠问道:“有没有听过盲鱼的故事?”
  她侧过头仰着脸瞅他,李绸照样没有反应。
  望月晃晃脑袋,顾自说道:“从前,某平原上有一湖,湖中有一种鱼,他们的视觉很敏锐,只要看到异物,即时便能躲开去。
  “一整湖都是这种鱼。一次天庭中神仙乱战,无意将这只湖截成了两半。一半依然留在平原上,一半坠入了地下的暗河。
  “这些掉到地底暗河的鱼,多数侥幸活了下来了。它们一代代繁衍生息。
  “不知一间更迭了多少年代。有人机缘下进入地下暗河,他们发现,这种极暗的环境中,竟也有类似游鱼自由地存活繁衍,以为它们是被神赐福的吉祥鱼,小翼翼带上地面不少。
  “带回去后,人们渐渐发现,这种所谓被神赐福的吉祥鱼,同他们常日养殖食用的一种鱼,体征习性甚至肉质都极为很相类——
  “只除了一样——暗河中的游鱼目不能视,与其他鱼类放养于同池中,行动变显得额外笨拙。
  “有个博物家就说,物久置不用则坏,这些暗河的鱼之所以目眇,是因暗中眼睛无用,长此以往,它们的双目就真成了摆设。”
  望月改编着循序讲完了,也没指望对方有什么反应,她有点难为情地捂着脸,好一会儿才哀叹一声,坐起身对李绸道:“这个故事讲的不好,下回再讲别的。”
  说着她直情摇头摆首,自己穿两件衣袍下榻,她冲外头喊了一声,早就待命的侍婢们都进来。帮着两人穿衣洗漱不提。
  这是嘉善公主新婚的第四日,鉴于蒋太医医嘱中有交代,望月叫安大伴留意就中技高德韶的医士,这一日终于请来了针灸医士和一个推拿师傅。
  针灸是很专业的技术活儿,嘉善命近侍们皆在一旁观摩,大家确实也只能干看着。
  推拿师傅给李绸做推拿时,近身侍候的无论男女都要跟这儿学。
  望月也一眼不错,跟他们一道从头学到尾。末了,跟这两位师傅都商议好,每天都请他们到武通县公府来一趟——一来为公爷做例行的疗治,二来也是使公府诸人多学学关照病患的技艺。
  周嬷嬷心有疑虑,总觉得外头人出入多了易生事,就问望月:“为何不将这二人养在府中?”
  望月淡淡道:“嬷嬷怎么不问,我为何不请宫中医士,来照看公爷的病情?”
  周嬷嬷一愣,恍然明白过来,可她还是犹疑:“由他们住在外面,岂不更易为人所趁?”
  望月晃晃手中医书,对周嬷嬷笑道:“所以尔等尽要专心攻书啊,待用不上他们,这一头烦恼也就解除了。”
  周嬷嬷讷讷无言,暗觉嘉善公主是个奇葩——每每言语行事就能出人意表。
  这一刻文静娴雅、温柔慈悲,谁也想不到,她下一刻有什么叫人招架不住的奇思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