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顺藤

  望月与蒋太医商量交代完了事。
  她定神看着神色隐见张皇、出入步履匆匆的从人,再见僵卧床榻、衰惨如死的李绸。
  她忽然想到,也许可与之前一样,对外虚造声势、叫左右伪装情绪,让用计者以为李绸危在旦夕、却尚有生机才好。
  虽不能奢求将幕后主使揪出来斩首示众,但这武通县公府容不得宵小这等猖狂地兴风作浪。
  与亲信们三两句话达成默契,只说叫他们再出入宜安堂时,脸上焦虑悲戚之态更深刻些,余者一概不必多言多做。
  而望月呢,干脆自己扯着蒋太医,以带了悲怆而不置信的哭音,喋喋地请求蒋太医:
  “太医救我驸马性命,本宫成婚才刚几月,琴瑟和谐指日可待。驸马一旦为人所害,本宫安忍见他年轻横死,复有何颜面向父母姑氏诉说?……”
  外面人若留心室中人动静,就能听到嘉善公主低低饮泣有声,其间还隐隐伴随从人们模糊仓皇的说话声——他们犹在为突然“发病”的李公爷忙碌着。
  就只听蒋太医支吾吾地回话,说什么武通县公中毒已入肺腑,若寻常刚健之人许还有生机可救——可李县公身受戕害至此,除非借天神之力云云。
  自此,嘉善公主哭声悲戚更甚,似又在吩咐人拿帖子去宫中请胡太医来。
  不多时,果见公主身边大监安大伴,急匆匆引人又出府门去了。
  前院里,公府从人仆婢们看完高手打架,听上头人说这个闯入公府的独贼一死,府中有公主精卫宿守,不会再有宵小胆敢再次侵犯,命众人速速各归本处各司其职不提。
  心事沉沉的大管家李平,早思量凭哪回来立一大功,辄能使主人们对他芥蒂全消。
  待公爷身体大好之后,也许可将他真正倚托为心腹之臣。
  李大管家巡视完府中各处场所,又将心有余悸的下役按抚警告一阵,才到值房里靠坐休息一会儿。
  正恍恍惚惚入梦间,忽听他手下的跑腿小厮,一惊一乍、张张皇皇地来报:
  “大郎,适才听宜安堂哥儿说,公爷不大好了。蒋太医都不济事,要去请胡太医呢。这可怎么了得,还道公主早就算计妥帖好了,人事万无一失呢。大郎——”
  大管家李平直觉晴天霹雳,一时三魂去了两魄,周身力气霎时被抽干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太医乃近来侍奉御前之人,若真到了要延来胡太医的地步——这该是如何是好?
  李平瘫坐在椅上,惊疑半晌,脸上一时青一时白,心里真觉油煎火烤一般。
  李大管家凝思有时,才勉强稳定心神,息下立刻去宜安居打探缘故的心思。
  若果如这小厮适才所言,公爷此番难有幸理,他就更不能自乱阵角,随意往宜安堂窥听探问——此时宜安堂多半正人仰马翻,私自前去无疑是自招祸端,益且无济于事。
  李大管家忍不住跌脚苦恨,当日公爷自边陲归后朝不虑夕,那时他作为管家也不过勉力维持,为免为安国公视他为眼中钉,他甚至不可公然与觊觎公府的人对抗。
  他姑母正是公爷乳母,姑母亲儿早逝,自来将他这侄儿养在膝下——他看着公爷从幼到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他与公爷情分非是常人可比。
  作为公爷心腹之人的大管家,除了暗中与尚存忠心的仆婢们呼应,尽力借宗族与贤妃娘娘给安国公一家施压,使其不敢明目张胆戕害公爷,其实做不了更多事。
  到最后,安国公世子李绫对他家人动手,李平不得已下才稍微束手,将安国公一家恶行恶状在贤妃那里少说了几句,贤妃对公府之事插手就更少了。
  然而内府之中,护持公爷的几个武婢,算不得多么精明伶俐之人,他一旦不使人盯紧细务,就令公爷身上险象陡生。
  李大管家此时悲愤感慨之间,冷不丁才想起来,他早派人盯着两个可疑的管事,管车马房的朱临和管洒扫的燕俊儿。
  李平悲愤伤心忧惧之间,忽然福至心灵:
  公爷若果不幸,公府现在正是人心惶惶、异心者肆意游走之时,当好生盯住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正想着如此这般,忽然听说公主身边的小罗子过来。
  两下寒暄就坐,果然公主因公爷被人投毒,要暗中盘查近来出入府内之人,以找出里应外合运毒投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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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管家如何行事暂且不提,且说忍心毒害主人的叛婢清明,她自这一夜府中人员散乱,有几处无人值守时,径从后花园一段矮墙逾越而出。
  清时作为武婢自幼习武练身,却不敢小觑公府的府卫和嘉善公主属领的皇家卫率。
  亏得嘉善今日出府带出不少卫士,而宜安堂扰乱之时,卫士多冲向宜安堂中。
  她因此才得“侥幸”窜出护卫森严的武通县公府。
  小心走出公侯聚居的街坊之后,清明身轻如燕,在深夜的京都上空穿墙越脊,几经纵落,终于来到城外一处小院之中。
  远远坠在清明后面的夏至和大雪,见清明稳稳进入小院中时,心中更觉沉甸甸的,早没心情再思想别的。
  清明与她二人自五六岁,便在李公爷所属田庄上一同受训,女童较男童数量少太多。
  受训的武婢还不时有沙汰,最终通过重重严苛训练的武婢,相互间熟稔异常——不道武婢们亲如家人,这种认同感却是他人不能相比的。
  清明在受训就娇气,初入李府时也奢想过一步登天。
  可大雪与夏至并未假想过,清明一旦背主之后,丝毫不顾旧情而戕害恩主,且毫无恻隐失悔之心,而手段狠绝毒辣异常。
  公主先对二人言清明背主,大雪夏至多少存着侥幸心理,初始还似信不信的。
  而后公主遣二人轮流监视清明,他二人才因此反思清明日常言行态度。
  她们最终不得不承认,与她们自幼同食同宿、一道成人的同伴,确实成了背主可杀之人。
  公主事前早就交代过,不管清明与何人勾结背主。到时候且不必对清明不利。
  首要之事是将幕后指使者身份访察清楚,若幕后主使者身侧有高手护持,二人万万不可露出形迹、惊动其人,只悄悄退回来便罢。
  夏至、大雪尾随清明至此,尚不知这小院里的虚实,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小院只一进院落,前后左右约只有十间屋舍,院中有几棵冠盖如伞的大树。
  小院内确有高手,按公主事前吩咐,夏至二人远远观望之后,甚至不敢欺近小院,只敢远远地潜伏暗中不动,只小心观摩小院前后人员出入的情形。
  至于清明进院中见的谁人,又或者做了何事,她二人皆无从得知。
  夜风飒飒的八月末,户外天气颇见寒凉。
  二人僵伏于暗中,大约过了一两刻钟,忽见小院的后头偏门一开,有两个武士模样的汉子抬着一只麻袋出来。
  夏至悄悄地一人跟上去。
  这麻袋内盛之物对武士来说并不沉重,他们轻松抬着东西,一直从偏门径往山上走,待到了一个隐蔽的凹地上,二人又从袋中取出铁锹开始挖土。
  待挖好了足够大的坑,被抬来的麻袋被毫不怜惜地扔进坑中。一会儿把土填上,只显现出了个很小的土包包。
  显然二人是在埋尸,只不能确定被杀者为谁。
  夏至心绪算不得轻松,为免遗露形迹打草惊蛇,二武士离开之后,她也未敢去查验那崭新的坟包里装的是否为清明。
  夏至忙回到小院外面,同大雪一起盯着院中动静。
  如此,二婢一人回去报信,一人留下监守,一二个时辰,公主即派人来和两个武婢一同监视小院。
  第三日,小院中人皆离开后,夏至大雪一同归于公府。
  当夏至大雪第三日归府时,正逢着公主率人在宜安居正堂审讯谷雨和车马房管事朱临。
  朱临被李大管家发现私自出府,与安国公李氏罪犯家人来往频仍。
  望月刻意叫人以为,李绸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其实是一脚踏进棺材里了。
  同时也命府中人严密排查,务要查清与谷雨里应外合之人。
  朱临勉强镇定了一日,最终还是镇定不住,私自逃出府中,与指使他的人会合去了。
  那个接应之人应当是个死士,当时知道被人包围后,他立刻吞毒自尽了,然而要察知一人身份,可不单只逼人开口一法。
  朱临今日被捉回来,无论他是否招供伏罪,望月只要让府中人知道他是为何死的便罢。
  朱临此人向来稳当持重,言不多而能及义,此时被公主卫士押着当众审判,这人仿佛换了一个人,细腻的白脸皮上冷汗直流。
  也许意识到末日来临,而他的背后恩主鞭长莫及,朱临一直当众嘶声叫嚣道:
  “谷雨这奴婢本与小人说过亲,她后来又反悔了,小人心里不快,确曾纠缠过她几次。此番她自己十恶不赦,死也要拉着小人垫背。
  “小人不服,殿下自入武通县公府,肆意处罚不得公主欢心的公府旧人。公主身边之人却为公主纵容,行事随心所欲,如此有失公允——”
  大雪、夏至二人,从庭侧穿过来之后,无声无息侍立嘉善公主身后,听着朱临还在大言不惭:
  “公爷被害实是与小人无干,只因惦念前安国公府亲友,小人私下出府会见一次,既便不能救赎亲友,指望能见最后一面也罢。
  “公主却道小人与外贼勾结,意图谋害公爷性命,这等以奴害主的弥天大罪,小人死不敢应下,死一百次也不认此罪。
  ……
  “几月之间,向不见公主处置身边从人,稍有无意之失,只一味拿公府旧人开刀,公主如此,不怕寒了旧仆们的心吗?”
  朱临喊叫声凄切愤怒之极,还有鲜明的屈辱和绝望。
  朱临这番声情并茂的演绎,虽有一些情绪被感染者,现出心有戚戚的表情。
  然更多的李府旧仆根本不买账,背主是令为奴婢者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而在事实上逼迫公府旧人背主的安国公一家,实际对隶属公府的仆婢,根本是驱使如猪狗牛马,远不如嘉善公主对他们宽容安抚。
  因此,公府仆婢们虽然不尽为敏锐机巧之辈,然而有生活际遇和当差处境对比着,此时并没那么多贪心不足甚或忘恩负义者。
  公主近侍们不由冷笑,这帮只会混吃的李府家奴,当日公爷被安国公家欺侮几近落于死地,他们当时在做什么?
  身上还戴着罪的心虚胆怯之人,受了殿下安抚善待之恩,若还敢随着佞人胡乱起哄,那才是傻透了的死人,早晚了要收拾了他们去。
  大雪与夏至的关注对象,主要是一身狼藉、几乎匍匐于地,表情灰败若死的谷雨。
  才出了一个害群之马的清明,现在谷雨亦重蹈覆辙吗?
  清明、谷雨,谷雨、清明,难道公府武婢竟只有这样的操行吗?
  这两个武婢背叛了恩主,夏至、大雪等人看似未受牵连,然而主人们要用他时,如何不会因前车之鉴多怀疑他们几分?
  而后,见李大管家与公主耳语,朱临见仆婢们不太与她共鸣,更叫嚣道:
  “李大管家,当日见公爷危难,你只顾避开是非,根本不曾尽到管家职责……
  又对嘉善告道:“公主难道只听他的谗言,任他千方百计排除异己,残害我等知道他丑事的人吗?”
  李大管家当日行事,望月事后着人查证过:李平大管家还曾设法给李贤妃递话,望她看顾侄儿李绸一二,只可惜被安国公世子挟住家小,以至被安国公家人发现后,不敢有进一步大动作。
  因朱临太过嚣张,卫士直情将他摁在地上,叫他吃了一嘴的土灰。
  李大管家见朱临死到临头,还敢这样猖狂攀咬,心中恼恨又惊慌,恨不得活剐了他。
  见公主神情并无迁怒疑他之意,李平气汹汹将地上的朱临狠狠踹了几脚,指着他鼻子历数:
  “朱管事,你口声声说去看望亲友。站于此间的李府旧仆,知道你底细的何止一两个?你此时还谎言狡辩还有甚用?
  “当年你随你爹逃难到此……你爹就蹬蹬腿死了……你娘子死后,你跟安国公府的吴寡妇好上,还生了个小郎儿,早被你安排到兴盛街开了个杂货铺。
  “……你岳家以为你早晚也没出息,干脆就不认你这个女婿。你私下与交好的燕俊儿说过不止一回,将来一日风光了,定要让他一家过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朱临的这些个私家事,李府旧仆还真不少人知晓,当下附和着并添油加醋的人并不少——此时对着朱临,倒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了。
  总而言之,朱临跟安国公李氏那里,根本无甚值得冒险去见的亲友,朱临还不吐口认罪,此时不过垂死挣扎、拖延时间,指望背后人能挽救他罢了。
  望月虽不觉朱临是大麻烦,然李大管家和其他知机的管事,主动跳出来压着这嚣张的朱临,倒也省了她不少口舌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