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番外人心婳皮

  “婳儿,过来,叫娘亲。”
  姨娘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她愣了愣,眨着眼看着姨娘,既陌生,又熟悉。她圆嘟嘟的小脸尽是懵懂之色,她的每一口奶、每一个脚步都是奶娘,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给予的。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稚嫩了的小手,向她蹒跚地走去。
  “娘——亲——”
  她张大嘴,大声地唤着娘亲,尽力地将这几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姨娘听她叫娘亲的时候,不由得笑了,她看到,女儿粉嫩的面庞上尽是朦朦胧胧的单纯和快乐。
  谁说她的女儿只能叫她姨娘的,她才是婳儿的亲娘,婳儿只能叫她一人娘亲,太安那个贱人哪里配?
  姨娘心底满足,也更快乐,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来源于在某一方面胜过正妻,还是自己女儿的呼唤。
  姨娘抱起她,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她软软的面颊,心下是愈发的欢喜,对一旁伺候在侧的奶娘道:“快将老爷今个儿送到院子里来的玩具给婳儿那一个过来。”
  奶娘看着可爱的二姑娘,也笑了,点点头,马上去拿了玩具过来。
  咕咚咕咚——
  奶娘晃了晃手中精致的拨浪鼓,对她笑道:“二姑娘,来,这叫拨浪鼓。”
  “怎么样,婳儿,喜欢吗?”
  “喜翻,波囊鼓。”
  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词,口齿不清楚,咿咿呀呀,嘴巴上甚至还吐了好多小泡泡出来。
  “不是,波囊鼓,是拨浪鼓,婳儿,叫拨浪鼓。”
  “波囊鼓。”
  “哈哈哈……”
  ……
  “三妹妹,三妹妹!”
  她跑去那个府里最漂亮的院子里,那里面百花常开不败,时时都如同仲春时节,美得极致,也住着花一样漂亮的三妹妹。
  那年,她七岁,拿着爹爹新给她买的银簪子,跑去太安公主的院子里。
  银子做的呢,连娘亲也没有几根!
  奶娘赶忙拉住她,不让她多进去一步,对她又温柔又急切地道:“二姑娘!那是主母的院子,没有她的话,咱们不能随便住进去的!”
  “可是奶娘,我……”
  “这是哪家的小娃娃啊,这么可爱。”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莲青色凤纹宫服的女人从院子里慢慢地走出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端庄又温柔,身旁则跟着一个气质不凡的侍女。
  应当是从宫里面带出来的贴身宫女。
  那就是主母啊,真漂亮。
  可是为什么娘亲说,主母是坏人呢?
  “长公主、长公主殿下!”
  奶娘毫不犹豫地拉着她跪下来,向太安端端正正地行了跪拜礼。
  她是庶女,身份比下人好不了多少,见了皇室宗亲,按照律法,是和下人一样,要行大礼。
  太安公主仔细看了一眼奶娘的脸,认出了人来,对那个跪在那里的奶娃娃,温柔问道:“你便是宋姨娘院子里的婳儿吧,是来找潇潇的玩儿的吗?”
  “嗯嗯,主母,婳儿来找三妹妹!爹爹给婳儿带了一根钗子,婳儿想给妹妹瞧瞧!”
  她很兴奋,能和这样温柔又端庄的竹幕说上话是很多庶女都没有的待遇呢!
  太安公主笑了,拉着她站起来,向院子里面走去。
  公主身旁的侍女却冷嗤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传进她的耳中:“一根银簪子而已,兴奋什么,其他院子的庶女也有几根银簪子,白天成给小姐送了好几根一样款式的金簪子呢,难道不晓得一个庶女最多只能带银首饰吗?”
  她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也是这一次,她才开始慢慢明白自己这些微薄的欢乐是有多么可笑。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太安公主,那么芳华绝色,那么端庄大气,让她想起自己姨娘时不时埋怨娇嗔的小家气度。
  她回头,看了一眼望着她离开的奶娘。
  奶娘说,她戴那个簪子很好看,那就是很好看,才不管那个人说什么呢!
  ……
  啪啪——
  啪啪——
  鞭子落在奶娘身上的声音,抽的她的心也血淋淋的。她畏畏缩缩地蹲在角落,看着奶娘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姨娘抽到血肉模糊。
  “你个贱人,居然敢把婳儿又带到太安那个贱骨头的院子里!你不晓得那个宫里来的侍女又怎么对我冷嘲热讽!”
  “不是的,姨娘,不是……”
  “还敢狡辩!今天不治治你,你是不晓得谁是你主子了对吧?就晓得巴结太安那个贱人,她不就是个正妻吗?算什么?!”
  啪啪啪——
  鞭子声越来越响,她的心也越来越痛,她吓得泪流满面,她害怕奶娘会因此而去,可她却一个字都不敢对娘亲说。
  她不明白,平常在外面那么柔弱,平常对她那么温柔的娘亲,为什么一遇到和主母有关的事情就变了一副模样。
  啪啪啪——
  “呸!以后离婳儿远一点,明日我就让人送你走!”
  姨娘似乎是累了,扔开了鞭子,朝着奶娘连躯干和肢体都分不清的身子吐了一口口水,拽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娘……别过来,奴婢一身的血气,等会儿沾染给您了。”
  晚上,她趁着看管她的丫鬟不在,悄悄推开柴房的门,柴房流了一地的血,而奶娘躺在血珀之中,已经不能动弹,只能尽力地动动脑袋,张嘴对她用沙哑的嗓子说几句话。
  “奶娘——”
  她喊了一声,奶娘却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是牵起嘴角,笑了。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真的笑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的笑容,她明明和姨娘一样的年纪,但脸上却多了好多皱纹,笑起来所有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皱巴巴的。
  但是这皱纹,那么美,和上她的笑容。
  “奶娘,你怎么了……”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叫她,眼泪落下来,落进奶娘的血里,融为一体。
  原来血泪相融,是这么的痛苦;原来血泪相融融的是奶娘的血,和她的眼泪。
  “姑娘,奶娘快死了,奶娘不能陪姑娘了……”
  “奶娘……”
  她不明白奶娘的话,不明白生与死,她只是发现事情越来越糟糕,而奶娘要离开她去了。
  “姑娘、姑娘……你听奴婢说……你喜欢吃荔枝,但不能多吃,夏天、夏天荔枝吃多了,容易上火。晚上睡觉,要早些睡,不要再不盖被子了。到时候新来的婆子……怕是照顾不好你,你要自己乖乖听话,好好吃饭……
  姑娘、姑娘你喜欢吃荷叶鸡,就叫厨子做,每天早上的廖糟汤圆,也不要吃多了,对肠胃、肠胃不好……”
  “奶娘!”
  她还在哭,她从来没有发现奶娘的话变得如此多,她害怕,害怕极了。
  奶娘颤颤栗栗地抬起手,她赶忙去握住,奶娘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又给予一个勉强而温柔的笑。
  “姑娘,奴婢刚刚生下孩子,便过来带你了……奴婢一直觉得,您就是奴婢的孩子……
  奴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的活下去,不管是什么样的活法,一定要、一定要做一个快乐的姑娘……
  孩子,你不是什么低贱的庶女,你是个活生生的,生机勃勃的生命……
  孩子,要做一个对自己好,对别人好的人……”
  “奶娘……你别说了,我都听你的,你别走好不好!”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小手抓着奶娘满是茧子的大手,那双手血肉模糊,却让他能感受唯一的温暖。
  “婳儿,能叫我一声……娘亲吗?”
  奶娘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看着她,眼神期盼而温柔,让人想起春风,温暖柔和,吹过了却就要逝去。
  “娘亲、娘亲……”
  她哭着,抱住那个浑身都是血的尸体,这具尸体冰冷而苍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现实是多么残酷。
  “奶娘,奶娘!”
  那一年,她十二岁,真正养她长大的娘亲死了,而不久之后,姨娘和别人一起弄死了那个太安公主,她最希望拥有的娘亲,也死了。
  而庶女婳儿,也已经死了。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太安公主府二小姐,白婳然。
  ……
  黄泉路上,彼岸花开,她穿着白裙,立于其中,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一样穿着白裙的人。
  “娘亲,我没能做一个你说的人,我也活得并不快乐。”
  “傻孩子,没关系,下辈子,我们一起走,过你想过的日子。”
  “好,娘亲,我们一起走。”
  都说孟婆汤很苦,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从始至终,她们的手都是拉在一起的,那是一同承担痛苦的勇气。
  “若有来生,我愿平凡度过,忘却一切贪嗔痴怨,不求富贵良人,不求高堂骏马,只求坚守初心,上善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