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灾年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魏绵奕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魏绵奕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湿’字‘连腔’,听起来象平声。”
  弘历问:“谁叫你‘连腔’?”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
  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皇帝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写”。
  因此陈金崔寿恩福十分惶恐,皇帝却夷然不以为意,真个指点了他们一番。“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
  皇帝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就这样消遣到二更时分,夜凉侵入,魏绵奕再三谏劝,皇帝才怀着余兴,起驾回宫。
  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第二天醒来,皇帝觉得精神大好,决定召见军机大臣。“精神到底还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紧要的。”皇帝问肃顺道:“你看,除了军报以外,还有些什么非先办不可的事儿?”
  肃顺:“启奏皇上,官钱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了。‘叫’吧!”
  于是,肃顺亲自去“叫起”。有些军机大臣,跟他也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相对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两句,同时探问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肃顺答道,“不过还不胜烦剧,请诸公奏对的时候,不必说得太多。”
  太后的病越来越重了,尤德重太医已经私下告知了弘历,太后最多拖不过明年,真是多事之秋。
  接连着下了二十四天以后,大雨终于停了。收成完全没有指望了,弘历只能上奏请求更多的粮食。八月,又添设粥厂两处,从京城运来的粮食也在清点入库,准备冬天和来年春天赈济百姓。
  九月的一天,票号刚谈了一笔大生意,雷娘娘累了,想回家去。雷娘娘吩咐魏绵奕:“今天你也早些回去吧。”魏绵奕想早早回了家也无趣,突然想去粥厂看看。她带着的一个丫鬟和三个随从都不答应。
  她任性起来:“你们不带我去,我就和弘历说,你们不听我的话,还给我气受。还是你们只有虚名,觉得根本保护不了我?”随从只能带她去,一个开道,两个护在前后。魏绵奕却看到粥里掺和白泥充数,甚至还要拿树皮下锅的。
  魏绵奕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急匆匆回家去了。天色已经漆黑了,弘历才回来。京城押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丰台府了,弘历整天在粮仓盯着差役们查粮,运粮,搬粮,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饭菜热好了,弘历开始狼吞虎咽。
  魏绵奕说:“弘历,你最近怎么这么忙?”弘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说:“赈灾粮押来了,这块肥肉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得把它看紧了。”魏绵奕把看到的和弘历说了,弘历静静听着,慢慢嚼着。魏绵奕说:“会不会是巡抚大人把米扣住了?”
  弘历有些生气地看着魏绵奕:“你知不知道妇人不该干涉丈夫的事?”魏绵奕脱口而出:“难道妇人就应该对不平事置若罔闻吗?”弘历没有应声。魏绵奕说:“如果你真的是寻常人,就不会答应让我去票号了,对吧?你是怎么想的?”
  弘历停住筷子说:“粥厂煮粥有小吏负责,由官员监督,小吏克扣米粮,官员可以管他,官员吞没稻米却难办了。巡抚大人虽然不是拼命办事的清官,却也不像是连赈灾粮都吞的官。我的职位只在巡抚之下,如果是下面的官贪了,我一定不饶,要是巡抚大人,我一时也想不好。”
  弘历抬头看着魏绵奕,发现魏绵奕热切地看着他。弘历问:“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魏绵奕握住他的手说:“弘历,你是好官,一定要帮那些没有饭吃的穷人。”
  没有几天就查清了,就是下面的官员做的,巡抚大人快致仕(退休)了,把事情全权交给弘历了。弘历该罚的都罚了,又提拔了一批正直的小吏。
  晚饭时,弘历对魏绵奕说:“眼下形势好了,你也不必去日升昌受罪了。”魏绵奕不服气:“你让我去我就得去,你让我走我就得走,日升昌又不是你家开的。我要留下。”
  弘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可以,但是不能一直是个小喽啰,你得一步一步往上爬。要是一年之内,你没有被提拔,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弘历整天忙着衙门里的事。弘昼也在京畿的八旗军上任,弘历为他谋了一个正七品的把总。虽说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可是自己的哥哥是二品大员,稍微花点钱通融通融,也可以经常回家来。
  没多久皇上废止了自清军入关以来的圈田令,把土地都还给百姓耕种。弘历和幕僚议事:“皇上延长垦荒的免税时间。从垦荒三年内免税,改成了六年现在又改成了十年后征税。可是京畿的荒地太过贫瘠,缺水是根本。
  大商绅们不断地并购土地,国家让出了那么多的税收帮助百姓,他们却一味只顾自己的利益。”弘历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下属们都不敢说话了,一时陷入了僵局。
  下属们态度暧昧不明让弘历十分恼火,诸葛师爷的态度也十分微妙:“商人们是聚集了大量的钱财,人有了钱就爱买地,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大人看大街上小商小贩做个小买卖,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没有这些大商人的带动,他们的生意不能这么好。
  京畿商人的触角可以伸到全国各地,对全国的商品流动都有影响。京畿土地贫瘠,大人知道王廷煜开铜矿让两个县的百姓有了饭吃,刘永和采龙门煤矿让龙门的百姓过地富足安乐。”
  弘历连晚饭也不吃了,只自己在书房生闷气。魏绵奕蹑手蹑脚地进来了。魏绵奕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大人,大人小女子有冤情。”
  弘历苦笑了:“我又不是刑狱司的。连自己的师爷也和我都不一条心。弘昼去了军营以后已经十来天没有回家了,没良心的臭小子。”魏绵奕说:“大人,你累了吧,我给你按按肩膀。”魏绵奕站在弘历的太师椅后面给他按着肩膀,弘历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弘历一肚子的苦水:“魏绵奕,你说,皇上废了圈地令,连满人的利益都让给了老百姓,那些时时钻营的商人是不是该放弃一些利益;皇上把“更名田”都给了百姓,可是过不了多久,这些田地又会被大商人买走;
  这么多的老百姓没有地种,可是那些大商人却还在不停地兼并土地,他们是不是该受受惩治;商人就像是一群苍蝇。可恶!”
  魏绵奕说:“大人知不知道有个丰台商人叫王海峰,他看中了到人们不愿意去的长芦盐区去经商。长芦盐由于官僚显贵、势豪奸绅上下勾结,使这一盐区的运销不能正常进行,商人纷纷离去。王海峰豁出去和长芦盐区的运销史和盐政杠上了。
  向朝廷举报了两个大员,提出了整顿盐制、杜绝走私的建议。差点被弄死在牢里。后来,长芦盐区经过整顿,盐的运销又繁荣起来,盐商又蜂拥而至,长芦盐区的税收也随之比过去增加三倍多。大商人的钱是他们辛苦经营得来的,他们要怎么用是他们的权力。
  满人圈地的权力是我外祖父多尔衮赋予他们的。他们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就可以拥有这个特权,和商人们没法相提并论。”
  弘历听到这番话,转过头看着魏绵奕,是的,眼前的她就只是个孩子,一个十七岁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见地。
  弘历把她从椅子后面拉到自己跟前,说:“说下去。”魏绵奕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却仍然大着胆子继续说:“京畿容易发生旱灾,百姓收成不能抵税的时候是会把地卖掉,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
  土地和口粮比起来,难道宁可饿死也死守着那片黄土地?也没有这个道理吧。”弘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魏绵奕,魏绵奕低下了头。
  弘历说:“还有吗?”魏绵奕思忖着:反正话都到嘴边了,管你恼不恼,是你让我说的。魏绵奕说:“无奸不商,可是大人知不知道蒙古人喜欢的砖茶,是来自大盛魁;
  蒙古人喜欢的斜纹布是来自大盛魁;蒙靴、马毡、木桶、木碗和奶茶用壶这些蒙古牧民和喇嘛的必需品,都是大盛魁便按照牧民和喇嘛的习惯要求,专门加工订做的。如果没有商人,那蒙古人甚至是以前生活在关外的满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弘历摸着魏绵奕的头,哈哈大笑起来。魏绵奕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弘历到底怎么想的,只能尴尬地笑笑。弘历不笑了,盯着魏绵奕说:“这些你是在哪里知道的?”
  魏绵奕说:“以前没事的时候就看这些讲奇人怪事的书。”弘历突然搂住她的腰,说:“读过诗词,学过书画吗?”魏绵奕微低着头说:“魏绵奕不爱读诗词歌赋,嫌酸;魏绵奕不练书法不画画,白浪费时间。大人,说话一言九鼎,大人说过对小女子不感兴趣。”
  弘历说:“我等你到二十岁,二十岁应该不是小孩子了吧。跟在雷少奶奶身边也要穿男装吗?你的辫子太短了。”说完把魏绵奕的小辫子揪到前面。票号本来是不收女学徒的,只是如今少奶奶掌管着一切,又不识字,多有不便,才破例招了魏绵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