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一

  转眼到了中秋,因是团圆佳节,父皇特免了皇后的禁足,并召安王夫妇一同入宫赴宴,一家和乐,同享佳节。
  宴席设在琼华殿。
  明月初升,夜色皓皓。殿内羊角琉璃灯高照,上又悬着几颗夜明珠,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当中歌舞升平,仙乐渺渺,不知今夕何夕。
  之后便是一番觥筹交错,我不能饮酒,寻了个借口躲过去,转头阿荷凑在一起瞧那些舞女的身段。那舞女个个窈窕妩媚,流盼之间含情脉脉,又似有几分挑衅。而被挑衅那人依旧端庄华贵,却神情黯然,再没了往日的凌人盛气。而对面的安王殿下,静静喝着闷酒,偶有酬和,也只得勉强应付。唯有他身侧的江舒颜,神色犹疑不定,似有躲闪,不知在搞什么鬼。
  眼前一晃,一股鲜味窜入鼻尖,低头一瞧,碟里多了只螃蟹,壳红肚白,看着甚是肥美。我眉头一皱,道:“我不能吃。”
  “见你无聊,便剥着解闷吧。东张西望,甚是失仪。”
  “可这东西若是不慎,岂不是更容易失仪?你不要面子啦?”
  他微微侧首,笑道:“可你很拿手。”
  “多谢夸奖。”他说的倒是不错,从我能自己吃东西开始,便剥得一手好螃蟹,只是那一场大病后,再不敢放肆的碰这些了。
  我便老实地躲在胤晟身边剥我的螃蟹。将蟹肉剔出放在碟中,再将剥好的壳原模原样拼回去。虽然不能吃,但过过瘾也是好的。
  我将那一碟蟹肉往左手边推了推,悄声道:“阿荷,你替我尝尝。”
  阿荷笑着摇头,眼神往我脑后瞟了瞟,笑道:“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回眸,正对上胤晟一双含笑的眼,他微挑着眉,轻轻“嗯?”了一声。
  我将那一碟蟹肉推到他眼前,笑道:“给你?”
  他不客气地接过,“多谢。”
  我笑看着他,不经意瞥见太后投过来的欣慰的目光,脸上不由得一红,瞬即收回了视线。
  胤晟似乎有所发觉,问道:“怎么了?”
  “这里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
  “嗯,小心点。”
  “知道了,你也小心。”我带着阿荷悄悄离席,绕道琼华殿后的清凉小榭。
  池水如镜,倒映着明月星辰。明月皎皎,照着亭台水榭,镀上一层淡淡银辉。
  我在池边的假山上寻了个位置坐下,阿荷特意用帕子包了一把蜜饯和几块酸枣糕给我吃着解闷。
  耳边清风微拂,促织声慢,静谧安然。
  远远传来脚步声,我只当是巡夜的宫人,便不甚在意。知道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才觉得不对。阿荷知会,转身去查看时,那脚步声却停了下来。
  阿荷微挪了几步,将我挡在身后,向来人行了一礼,道:“见过安王妃。”
  江舒颜不再躲着,从假山后走出,道:“原来姐姐在这啊!倒叫我好找。”
  我并未回头,望着池中月,掰下一小块酸枣糕放进嘴里,淡淡道:“你找我做什么?”
  “方才宴上姐姐和成王殿下叫人好不羡慕,怎么现在又独自到此处望月兴叹?莫不是又闹了什么别扭?”
  我轻蹙起眉,道:“我们很好,有劳安王妃挂心了。”言罢,拣了颗蜜枣举到她眼前,道:“只是安王妃说话可没有从前好听了,莫不是今日那道西湖醋鱼料放多了?不如吃个枣冲一冲那酸味?”
  江舒颜脸上的笑僵了僵,道:“不了,这东西吃了,糖全粘在手上,又黏又脏。”
  我轻轻一哂,便将那蜜枣放进自己嘴里。
  过了会,见江舒颜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让阿荷扶我回去。
  “等等!”
  我定下脚步,不胜厌烦,问:“还有什么事?”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落在小腹上,“你真的……”
  我不欲与她再说,抬脚便走。
  “他呢?他就没有一丝愧疚?”
  顿觉得好笑,停下脚步问她:“他需要愧疚什么?”
  “他明明许了我,却和你成亲,还……还有了孩子。我,我为他守着清白,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转头看向她,提醒她道:“若你真的还清白,便不会是安王妃。”
  “你!你知道?”她脸色一白,突然激动地扑过来,阿荷竟险些拦不住她,“你胡说!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假山上,看着她慌乱又愤恨的目光,道:“若是你忘了,我不介意帮你回忆一下。当初太后有意赐婚,是你哭着来求我,告诉我你和胤晟已经私许终身,让我去太后那退了这桩婚。我去了,我在慈宁殿外冒雨跪了三天,太后和父皇本已经有所动摇,后来却大怒。为什么?还不是你江舒颜自作聪明,自荐枕席荐错了地方,让一桩喜事成了丑事!”
  “我没有!”她奋力挣扎,见无济于事,反而冷静下来,突然一笑,道:“姐姐的记性真是好。可姐姐怕还不知道吧,即使如此,成王殿下他还是记着我的。毕竟我们那么多年的情义……”她突然低下声,臻首微垂,双颊含羞,道:“他去常青之前,特地来看我了呢,他说他不爱你,他还说他不会负我,他还说……”
  我放开手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她,道:“看来你记性是真的不好。他去常青查案前夕,安王设宴践行,他为探虚实,应邀赴宴。那天他也确实见了你,但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不是卿卿。”
  她突然抬头,温柔娇羞霎时烟消云散,“你怎么知道?”
  “那天你不仅把胤晟引过去,还特意把素青也引过去,故意让素青误会,传给我错误的消息,好激怒我,让我和胤晟离心。”
  “不可能!你……”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你收买了云织?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女人被你安插在我身边,却什么都不做,原来,原来我的侍女也成了你的人?”
  我道:“云织不是我的人。我自知你恨我,不管素青以什么理由接近你你都会有所提防,所以就只好换一个目标。更何况,我把素青安排在你身边,也未必就是为了你。”
  “呵。”江舒颜凄然一笑,靠着假山滑坐在地上,神情凄怆,口中喃喃不清:“我怎么不是卿卿呢。那么多年,我和他互通书信,在他最失意落魄的时候安慰他、陪伴他,他说他一回来就会娶我。我就是卿卿啊,他为什么不认我呢——”
  看着她的模样,我终是于心不忍,叹道:“江舒颜,你可知道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好名字。父亲给你取这样的名字,不过是希望你舒心欢颜。不像我,我的名字他连念一句都觉得是羞辱。可你偏偏不愿做自己,非要偷来别人的名字,又怎么能怪别人不认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转身正要离开。
  “江静姝!你没告诉他对不对?”
  我回头皱眉看着她。
  她坐在地上,发髻微散,衣衫凌乱,一双眼里充斥着不屑讥诮,她忽然笑道:“你没告诉他!你不敢告诉他!那七年里给他通信的人是我!你不敢告诉他。”
  我冷眼看着她几近疯癫的样子,道:“我不敢告诉他,你便敢吗?”
  她脸色突然一僵。
  我又道:“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我不是不知道,我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念着你我还是一个姓,想救一救你,若你还不知悔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救我?”她抬头,眼里带着几分这嘲讽,“你凭什么救我?凭你那一生下来就极贵的命格?凭太后和皇帝都向着你?凭你能成为人上人而我就要低贱的跪在泥土里?江静姝,明明是你欠我的,凭什么要你救我。是你们母女欠我和我娘的,你凭什么救我?”
  “你什么意思?”
  “你问我什么意思?我阿娘和爹爹从小青梅竹马,若不是你娘横插进来,爹爹怎么会娶了你娘作正妻,让我娘委屈做小?本来爹爹已经冷落了你娘,偏偏又有了你。你一生下来,就被抱进宫里,太后亲自派人抚养,爹爹才不得已留下你,不然你怎么会活到今天?后来爹爹把你送到别院,让你自生自灭,偏偏你又被太后接进宫里。”
  “江静姝,你凭什么?别人的夫婿,就因为你一句喜欢,皇上就下旨赐婚成全你,而我,我什么都挣不到!凭什么!你命那么好,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命好?”我冷笑,走过去,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笑问:“你觉得,自幼丧母,没有父亲疼爱,每天想着能不能活到明天是命好?在皇宫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时不时还要藏巧露拙是命好?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要背着各种狼藉骂名是命好?那我把这好命给你,你要不要?”
  “你以为父皇赐婚我和胤晟只是因为我一句喜欢?那是他儿子的婚事,可由不得我喜不喜欢。”
  “江舒颜,做人不要太贪,当心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放开她,看她发髻散落,挡着半边容颜,另一边脸花了妆,在月色里苍白狰狞。中再没了之前的不忍,转身回琼华殿。
  我自后殿悄悄绕进去,琼华殿里仍是一派光明和乐、歌舞热闹。
  当中领舞的舞女身影袅娜,在其余舞女的簇拥下灵巧转身。阔大的裙摆展开,如夜昙怒放,其余的舞女依次退散,围绕着中心旋转舞蹈,一层层,一团团,各色裙裾飞扬,乱花渐欲迷人眼。
  群花缭乱,我盯着那中间的舞女只觉得熟悉。
  那领头的舞女突然腾空跃上中间的高台,眉眼流波,勾魂摄魄。
  素青!
  她怎么会在这儿!
  我向坐在太后身边的幻羽望去,见她也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心底渐渐不安。
  我继续望向高台上那人。
  团花锦簇间忽然银光一闪,素青手中已多了柄长剑。
  “来人!护驾!”
  殿中瞬时打乱,尖叫声,兵甲相撞声混作一团。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忽然一笑,手中剑转了方向。
  那剑来的方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