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西花园后半夜的月色极好,可谓是相当的讽刺。
  月光没有了前半夜的寒凉,慢慢变成一种难懂的惬意,月亮是知道离破晓不远了吧,赶紧释放柔和地美好。
  宋颖权无法忘记祁琳临走时的眼神,虽然她易容了,但最后的凝望一点也不陌生,她的眼眸‘皎洁而含笑’,‘惬意相知’之感袭来,何须论什么讳莫如深呢!
  他俩论道论出来的交情,竟也是相见不能相认,相知无法相惜。幸而都活着吧。
  其实也并非要看宋颖权有没有默契,曾经是近身的心腹,大家虽是曲南殿里的主仆,到底是少时情谊,眼神传递之间如同腹语,宋颖权又岂会不明白!
  这是要利用宋颖权和岑玉熙之间的信任,不需明说,只看宋颖权为了北祁,肯不肯罢了。
  又非儿女私情,月亮倒是也跟着凑热闹。颖权看着对面的阮达,抬眼扫了一眼月色,手中念珠有没有念力不知道,总归也是无用,颖权只剩自嘲,祁琳一个眼神,就叫他少做了一日的佛陀,今夜,他自知心中一不小心,还是做了她的燕儿。
  颖权该明白,祁琳想让他利用岑小姐,这是最立见果效,又不必血流成河的方式。
  可怜了他在岑玉熙那里,恐怕和尚也非和尚,要说一次罔语了吧!
  老天好似总是眷顾这个凤衣小姐,心机罔语等等,颖权看来她常常要犯下诛心之罪,但每一次时局,好似又都应该如她这么做。
  阮达不放心,趁夜回了一趟书阁。光看这个大和尚和尹燕能够用眼神交流,必不一般,尹燕自己解开面纱,对他俩不闻不问就走了,恐怕是着急的。徐攸虽受了伤,不用等天亮,一会儿必要张罗抓人的。
  再来亭湖这边,黑漆漆的,连书阁外挂着的两盏纸灯都是熄灭的,阮达心道不好,她今夜打斗打顺手了,又着急找东西,恐怕不会轻手利脚,若是碰上哑伯起得早……阮达不敢多想,一路跑到书阁下。
  书阁后门大敞,年迈的哑伯倒在地上。
  看得阮达瞳孔都扩大了几分,抬头看了一眼阁楼,果然有微微烛火。阮达赶紧上前,伸手探了探哑伯的脉息,幸而脉息还在,只是晕过去了,阮达惊坐在地,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她打晕了哑伯,又用了自己的烛火,正在找岑氏的机密,而徐攸必不是省油的灯。
  祁琳听见了楼下阮达的脚步,其实很简单,脚步能从后门来,又能为哑伯驻足的人,绝不会是别人。
  祁琳没有停手的意思,借着烛火迅速探查,从进入阁楼开始,对照门、窗、风向,观察灰尘,这里竟不像有人来过,难道祁琳想错了?
  按照她的估计,账册绝不会被完整保留,极有可能被分成两半,难道果真是她想错了吗?也许市井平民,并没有她这样的习惯,也许岑玉熙的做派,不会懂这些,无奈,查而不得,只得退去,祁琳心下叹息,主母郎氏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下来时正碰上阮达在二层等她,他知道她在上面巡查的样子,是杀手的样子,故而他没有直接上去。
  阮达:“是你打晕了哑伯?”
  祁琳冷言:“……比醒着安全。”
  阮达一时无言以对,若书阁丢了机密的东西,的确是比醒着安全。
  祁琳:“我要找一本账册,你给我扫一眼这层的书架子,可有异常。”
  祁琳没有放弃,深知阮达在此十几年,这些书好似是他的一般,最是熟悉这里,想让他帮着看一遍,有没有最近移动过的。
  阮达此时的心情,几分复杂,默默望着她,只是不语。
  祁琳一看他的样子,瞬时明白过来,深知他不是伤春悲秋的年纪,他恐怕是知道些什么。
  祁琳低声道:“若是…琬儿在问你呢?”
  一语之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祁琳无奈,不知道这算不算动之以情。
  阮达锁着她的眼睛,那明明不是琬儿的眼眸,她却知道这么多,试问易容之术,果真能如此逼真么?
  只叫人忽然觉得时光如梭。
  阮达的眼睛里,清亮无比,有一层不为人知的湿涩,自己当年想极力抚养的琬儿,就在这里,人生无常,犹记得她的凉浊眼眸,还有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原来小小琬儿,并没有找到她的家人,而是病势缠绵,享尽孤绝。
  阮达低声道:“最后一个架子…《资治通鉴》。”
  祁琳如获大赦,赶紧去翻了出来,虽只有半本,却已足够。
  祁琳临走,他俩错身之时,特意交代道:“东方微启,月侧长耕星退去的时候,会有人来引你。”
  这一瞬,她的话太凉,琬儿又不见了,又是一副凉浊的眼眸,不是琬儿,也不是尹燕,叫阮达看不懂了。
  庄氏的仆婢,天没亮就已经整顿好车马,徐攸的聪明之处,可不只是想早早离去。
  待祁琳赶回篱笆院落的时候,整个岑府都还没有醒,只有这里,一院子的火把,灯火通明,他们是抓到了要犯。
  带刀侍卫的长刀下,刀锋架着祁嫣!
  祁琳如刚刚归来,一步步沉静的往院子里走,路过一众侍卫,她连头都没抬,谁也不敢轻易来碰她,那边领头的虽是赵坤,可她知道,能擒得住祁嫣的,必然不是普通竖卫,此刻徐攸不在,正是不知唱的是哪出戏。
  除了走进去,她无法弃嫣儿而去,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徐攸也算不傻。
  半本账册,暗人已经带出岑府,不多时,阮达也将被人带出去,在没有什么牵挂。
  想来,他们不敢手起刀落,祁琳不怕受制于人,这就够了。
  北祁屠字当头,看如今情势,她不知要如何才能圆满此事,毕竟嫣儿有血崩的危险,不能大动,解药来之前,也只得甘愿,亲自做岑氏‘自以为是’的王牌。
  ‘扣押’是个可以思怀的好时机,《资治通鉴》,这个岑三小姐还真是有意思。祁琳被扣押之后,脑子里倒是只剩儿时的那个名字,思忆里,阮达没有今日这般瘦,整日琬儿琬儿的叫着,那时不曾发病,也不曾担心过何为‘活着’。
  耳朵里呼啸而过的风声,真是十分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