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若说同龄人中,祁琳近些年自愧弗如的,当是新帝朱厚熜。
  嘉靖登基这几年,‘议礼之争’不断,从对‘兴献王’和‘王妃蒋氏’的称谓来看,可谓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多少人兴衰成败。
  朝廷三孤六部并上内阁首辅,这里头不知道戕害了多少人,从北祁暗人的调度和折损上看,都不是小数目。
  何须论一个庄广铭,使出利用阴亲的手段,这又算的了什么!
  对于‘庄氏’来说,在这等‘闻风掌舵’,‘各寻其主’的时候,又要惦记着生前身后的事情,庄氏也很不容易的,难怪要豢养着徐攸这样的武夫。
  祁琳无法在当下参透的,是主母西鹫宫的意图,或说是郎氏的意图。
  如果北祁当真需要庄氏手中的账册,恐怕主父琰公,会亲自下令谋取,断然不会用主母郎氏,这个外戚发号施令,更不会只派遣祁嫣出手谋取,再加上,此次对祁琳突然下的格杀令,恐怕这事情并不简单。
  若分析透彻,方可活命,便又是一局聪明人的局,祁琳此刻头脑里,思绪太多,纷乱杂绪,北祁如同宦海,叫人看不透这一局。
  前代人物,早有流言,说是北祁如同魔咒,势力交杂,远大过朝廷东、西、内厂,谁要抽身而出,便是自取灭亡。这句话虽糙,确是许多人,到死也解不开的魔咒。
  祁琳而今,已经并不怪罪嘉靖的狠心,也没有怨恨,只是当年太年轻,机缘巧合入了庆义王府,机缘巧合成了庆义门客,好在是性命无伤的情况下,叫她独自领略了一回真实的政治,尚且算不上什么政治实事。
  当年或许不懂,朝廷政事法度不容,王府长使,张景明欲要杀她的理由,而今看来,又是何其的充分!当年确是看得太浅了!
  前两年议礼,议论的那般激烈,血染左顺门,内阁首辅杨廷和并礼部、户部、刑部、兵部,九卿、科道官、诸司郎官,多少人员更替;杨廷和、蒋冕、毛澄都相继致仕归家!
  祁琳每每收到京中密报,何曾没有掂量过自己,她深知自己至今接触到的,也不过只是一方江湖。
  故而,自愧弗如吧。
  她这一代北祁儿女,除了长兄祁森舍身,为北祁娶了姝颜郡主以外,恐怕其他人,都远不及主父年轻的时候。
  更让主父费神的,还有一个‘祁信’,就这么两个男儿,祁信却没有挚爱‘家国天下’,修身之后,独独流连于一个‘齐家’,祁信的婚事,岂能他自己做主,这也是徐氏简婷,当年尤其惧怕的原因之一。
  一失足成千古恨,终究不怪别人。
  祁琳睡梦中思绪反复,唯一让祁琳欣慰的,是长姐祁芙,这个在人前,名声大噪的明源小姐,对自己真是万分的依赖,今次就连主父的格杀命令,都违背了,还违背得毫不眨眼,可见姐姐是真的姐姐,情分是真的情分,一派血泊之中,这已算难得。
  犹记得祁芙临走的眼神,一半疑惑一半无奈的,扫了一眼阮达,祁琳知晓,姐姐掌管两大宫宇,近些年,最会的就是相互制衡,当她疑惑的看向阮达的时候,祁琳就知道,她想‘要挟’于他,只是苦苦没有筹码,唯有信他,才最终没有开口。
  这又岂能不好笑,一个半痴半傻的阮达,就叫姐姐没了办法,祁琳看在眼里,心头也就只剩这么一点欢愉,能够宣泄了。
  阮达:“你此刻,觉着调息的可好?”
  祁琳:“许久没有发病了,自己都有些不太习惯了。”
  阮达:“我看你调息的还算顺遂,曾经…。”
  阮达本想问她,曾经是否极是痛苦,话到嘴边,又不想提及了,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还有这一份致残致伤的气息,可见是多么的不易。
  祁琳:“兄长放心。”
  阮达:“我看你的软剑使得很好。”
  祁琳:“昨夜,我们相见之前,打了一架,才会发病的。”
  阮达:“为什么要和他交手?”
  阮达感知得到‘允泽’对她有情,也在偷偷留意自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拔剑相向。
  祁琳:“虽是一言难尽,兄长只要知道我必须那样做就是了。”
  阮达:“你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啊!”
  祁琳:“我虽是软剑,不比他的玄铁宝剑,若昨夜不拿出强势内力压制他,他不知怕,恐生变故,我与兄长,便会十分危险。”
  阮达:“你是为了压制他?”
  祁琳:“不错,以强制强。”
  阮达:“就是这样,才引发了旧疾吧?”
  祁琳:“不错。”
  阮达:“他…他对你…应是有些情愫的。”
  阮达不好意思提起,却总是想问上一句。
  祁琳低头不语,眼眸中确是笑意。
  祁琳:“兄长这是傻话,他的心太大,我可不敢估量。”
  阮达:“此话怎讲?”
  祁琳:“他偷偷尾随了我七年,彼此脾性,也是知道一些的。大事临头,你可见他对我姐妹俩,予取予求了吗?”
  阮达思量了一下,道:“并没有。”
  祁琳:“我在等他予取予求,他却直接走了,兄长说说,这是为什么?”
  阮达:“是不敢?”
  祁琳:“不错,是不敢,湘儿是他亲妹妹,他若然坦白,就算为了湘儿,这最后一面,他允氏,也该对我予取予求,毕竟我能为湘儿争取更多的东西。”
  阮达:“不错,能利用时,而不利用,果真能高洁如斯么?”
  祁琳:“残垣断势,允氏孤寡,没得选,所以我想允泽,自视甚高,也并未坦白。”
  阮达没有再往下聊,心念她这十几年,都起了怎样的变化,这一颗心,实难捉摸。
  想起昨夜,允湘回身,瞬间杀死徐攸的样子,遵从于祁琳给她的那一撇眼神,何其轻蔑凉浊。
  是什么眼神,在那一刻,能称作‘往生’?
  阮达虽未言语,却也有些懂了。
  阮达深知,她并未像看起来那般仁慈,往生之后,悔与不悔,已没有人替徐攸回答,已成刀下亡魂,她即便并不嗜血,恐怕并不代表仁慈。
  他要接受怎样的琬儿,没得选,就正如祁琳此刻,是在故意告诉他这些。
  有一种时过境迁,终是回不到当年了。
  祁琳:“少时,兄长教我的韬光养晦,琬儿终没有学会。”
  阮达:“我明白。”
  祁琳:“这世上,已经没有琬儿,遑论姓氏。”
  祁琳记得,自己只告诉过阮达,自己姓慕容,北祁所有姊妹,至今都不知晓。
  阮达:“你不想提,便不再有慕容琬儿。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
  祁琳记忆里,母亲的样子已经模糊,多年没有查实的慕容氏,她也不想多言。这些年最深沉的忠心,都归于她的义父。
  祁琳思怀主父琰公,沉声道:“这世上有的,只是祁琳。”
  阮达:“好…琳儿,唯你…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