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木榻上的惠娘,好似知晓了身旁有人,有些要醒了的意思,却也实在难受,嗓子里嘤嘤嗡嗡的喊不出声来。
  祁琳侧头,温言道:“阿达过目已经备下的药材,去山坡上在配来一味,让老人家煮了便是,不必再来问我。”
  这一句阿达,倒是叫出来儿时的味道。
  此话蹊跷,引得林昭一双惊慌眸子,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祁琳知道阮达是读过医书的,略略通晓药理,是故这么支他出去,也算合情合理。山涧老人备下的药,寥寥几味,还得是拣选着用,其实算不得有用。
  阮达明知她另有意思,虽潜心思索,又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
  林昭方要起身,想看一遍现下的药材,再跟着阮达出去,怕他使诈,却见这边祁琳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布袋,好似要做什么,两边顾及不上,便又不敢动了,瞪着眼睛好好看着。
  祁琳好似知晓她的担心,也不避及,缓缓打开小布袋,正是藏于怀中的特制金针,每一支都细如牛毛,是北祁能工巧匠的特制品。
  林昭殷勤,打着下手,亲自引了烛火,帮忙将金针在火上烤了一遍,回身才递给祁琳下针。
  她怕祁琳暗中走穴,伤了惠娘,这一刻也顾不上药材了,不敢挪步。
  她只略知体位大穴,具细也是不知,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刻越发不敢松懈了。其实她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徒劳的提心吊胆。
  这金针是北祁能工巧匠特制,精巧无比,撵来是针,借力是器,缠绕似细软,弹出则脆利,正应那一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林昭看祁琳下针手法熟练,行针速度极快,是个行家,看了许久,才敢在一旁说话发问。
  林昭小声道:“姑娘为何要那东西?”
  她指的是岑府账册,祁琳还没有问她,她倒是来发问,
  祁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林昭一时无言。
  祁琳:“你这个姐妹好福气,可知我从未给别人行过针灸。”
  祁琳难免自嘲,自己这副残躯,没想到还能有朝一日给别人行针灸,活得久了,什么事都有。
  林昭也是聪明,不敢轻易接话,只得听着。
  时下阮达出了西厢,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尘往事在头脑中过了一遍,听着屋里祁琳的浅言,会心一笑,兀自往山坡上去了。
  阮达听得祁琳的浅言,知晓她有些放不下执拗,对眼前的林昭还是不放心,让自己去做药材配伍这样的事,虽不至于如何,但要是配错了,可是要伤人性命的,想起那夜月黑风高,自己命将不保的时刻,如今想来,其实阮达并不想报这个仇。
  到底是江湖人的习气,一报还一报,这是给他留了报仇的机会。
  可惜若让阮达来决断,他心中只看见一山坡的烂漫秋草,药材苦涩,配伍一些芳香茗露,才见适宜,含香草就正合适。
  含香草赶在秋凉之时,百花凋敝,它应该还未凋谢,配伍一般药材都不是问题,正可调味,以助药性。
  祁琳虽是考他药理,江湖人仇怨清晰,对他也算尊重。
  从此他俩所遇的事,都要共同担待,而今救人,祁琳纵是应了救人之事,但毕竟阮达险些丧命,而今也希望阮达自己决断生杀。
  林昭:“罢了,各为其主,终是我俩人不济。”
  祁琳不欲接她的话,多说无益。
  祁琳:“你这个姐妹,眼目受过重创。”
  林昭:“怎么会?”
  林昭转念,怕祁琳治不好,有推脱之意,却不敢言说,一时有些拿不准惠娘有没有受过重创。
  祁琳的金针已经针灸到惠娘的头上,惠娘显得越发难受,祁琳隐隐感觉到在这里行针的异样,才会如此说。
  祁琳:“何止身上,你瞧她眉上,已有颜色,我以真气缓推不展,她眼目受过重创,至今未愈。”
  林昭听得将信将疑,一时不敢确定。
  林昭:“怎么可能,我俩一同长大…”
  祁琳白了她一眼,自己从未给人治病,这么费力,从头诊到脚,还能说假不成!
  祁琳:“你二人是何关系?这么大的隐患,你竟不知?该不是林姑娘所伤,不敢承认吧”
  祁琳有意激她一句。
  林昭:“她是我师兄的侍婢,我岂会伤她?若然是我,何苦苦口相求?”
  林昭说着惠娘的事,倒是真着急,说着湿了睫毛。
  祁琳识人,尚且有些门道,觉得这姐妹情深,却也不尽能相知,不知可果真是蜀中唐门?林昭所提及的师兄,不知可是唐门嫡子,北祁刚截了他的信函,这可算有缘?
  祁琳:“金针上,各有我几分力道,气行不通,金针便会自己退出,你来看看,她哪里有伤患,一看便知。”
  林昭上前,轻抚了抚惠娘的手腕,叫她安心睡着,不必紧张,又睁大了眼睛,亲自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惠娘身上,多处金针已经缓缓退了出来。
  祁琳:“你还说不知,必是外力所伤,她定然也是多年的药罐子,吃尽了药的。”
  林昭这次算是信了。
  林昭:“承恩了,不知尊姓大名。”
  祁琳:“我兄妹姓尹。”
  林昭:“竟是兄妹,还以为…”
  不及言毕,祁琳手上快速收了金针,惠娘便有些转醒,迷迷蒙蒙睁了眼。
  林昭赶紧跪在她榻下,细声来问。
  林昭:“惠姐姐,惠姐姐觉得如何?”
  对她师兄的侍婢,能这般好的,也算难得。
  惠娘微弱喃喃道:“叫小姐挂心了。”
  林昭一时想起来她的伤,问道:“告诉我,是谁伤了你?这些年,我都不知道。”
  惠娘气力不支,口中呜咽不成声。
  这感觉祁琳最是知道,寒症过后,如死绝方醒,最是无力。
  阮达端着药碗进来,自觉应当回避,放在一旁便出去了。药味好不到哪里,略有清冽而已,阮达回避,也是不希望祁琳再为他的立场周全。
  祁琳端过来药碗,闻了一遍,便知阮达配了香草,还调了药量,方才聋哑老人拿来的药材,确实药量太大了。若是浓浓熬出来,恐怕这小女子消受不起。
  阮达也算精心,亦如儿时对自己一般,心肠总是太好。
  祁琳挥手封了惠娘几处穴道,让林昭将药送入她喉口,就此休息。
  救与不救,不过是吊住惠娘这一口气,荒郊野岭的,也只能如此。
  祁琳缓缓出了西厢,去寻阮达,自知该启程了,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在呆下去了。
  回忆那日出逃,江歆断后,林昭与惠娘,这等身手,绝不可能是那夜跟来的,允泽此地,必有蹊跷。
  祁琳心思深沉,今日为别人施了针灸,头脑里却没忘记立场,账册并不在自己身上,林昭跟来做什么?
  祁琳身为暗人多年,警觉犹在,唐门弟子都能轻易找到此地,允泽其心必异。
  那一双聋哑老人,岂能不知,此刻已不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