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半山上月色渐渐显现,好一轮上弦月,此处高树密布,虽然看得不尽然,但山色华光幽微,起风之时,飞鸟腾翅掠过,百草万物声响,也随风而过,祁琳这一曲,吹得也够长久。
  不知道飞鸟,是不是沾染了曲声的优柔,这‘邯郸诀’好似能感染近前的景致,周遭一切生灵,都随声入曲,阮达静默在一旁,竟也听得有些遐想。
  这几天琳儿跟他说过许多,只是从未跟他提起过这邯郸诀的由来。
  阮达对北祁的认识,虽然不深,却能感觉得到,嗜杀之下的一份磅礴气息,就连北祁所引用的字句,都自有一番风味。
  比如这‘邯郸诀’,或说曲名来源于曲作者当时的心得,不过也不尽然,因为他还听闻琳儿提过北祁主公养的‘浔阳卫’。
  白日里,阮达听琳儿阐述浔阳卫之时,略略能感觉得到,她神色怔忡之间的隐忧,那份隐忧不是别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忌惮!
  邯郸此地,属北直隶省广平府,阮达虽不能明晰祁琳作曲的意图,但脑海里浮现的,确是一首有名的诗句,正是李白的那首《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只是此刻夜下,又借着邯郸诀的声名,祁琳用叶子吹来,倒是不见诗中的义气了。
  再说‘浔阳卫‘的‘浔阳’二字,浔阳本是江西九江的古称,因地处浔水之阳而得名,阮达也不能明白,北祁主公给侍卫队取这个名字的意图,除却诗文中略有提及,阮达心中,也只能感叹一句才疏学浅。
  阮达如今的年纪,哪里会知道,凭琰公的道心之深,岂会取义于文史诗句。
  阮达听了一刻,果然那边树林里有了脚步声,月光照影下,一个灰袍和尚从密林中缓缓走出,正是阮达在岑府见过的宋颖权。
  颖权不敢侵扰,只看了一眼阮达,不在近前,想叫祁琳将邯郸诀吹奏完毕,不忍心阻断,因已经多年没有听过,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能够听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娇主。
  祁琳来这半山寺庙,只用心意吹奏叶子,连北祁暗人传唤所用的力令,都没有发出,相见全凭默契,可见她而今的境地。
  宋颖权也听到了一些风闻,如今见到了她,难免忧心忡忡,要知道力令代表命令,无论祁琳出于什么考虑没有使用力令,宋颖权都不禁要担忧凤衣小姐如今的处境,毕竟他也做过北祁的士卒,最明白失势代表着什么。
  宋颖权从袍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墨色的锦囊毫无装点,及近质朴,但这里头的东西,却不一般。
  他缓缓走向祁琳,本来挺直的脊背,有些松弛,阮达在远处看得清楚,宋颖权面见祁琳的时候,无法挺直脊背,阮达瞬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和尚不只是个出家人,他们必然曾是隶属关系,单看琳儿的眼神,虽则看不出什么,阮达却能读懂宋颖权望着祁琳的眼眸,是矛盾而隐忧的。
  这林下没有别人,待祁琳曲毕,宋颖权才道了一声‘娇主’。不知他此刻,是否更应道一声施主呢?
  祁琳浅声问道:“是怎么得来的?”
  祁琳所指,是宋颖权递过来的锦囊。这里面是宋颖权手抄的一份文录,正是之前没有得到手的另一部分账册。
  宋颖权略略颔首,低声道:“娇主所料不错,岑氏送来了两幅门庭福画,说是要沾染佛性,送来存放两年,我看福画装裱的不一般,拆看了。”
  宋颖权毕竟是八燕之一,虽如今真正入了空门,已不能再行跪拜,但多年默契,尽在不言吧。那日,祁琳在岑府给宋颖权留的一撇眼神,无异于留下两个字‘谋取’,颖权修心多年,又怎么会读不懂呢。只是今年娇主的眼眸,略略有些不同,因三年未曾得见,互相看得清明吧,祁琳眸中,多了一分叫宋颖权难以形容的狠厉,曾经的小主人,也曾事事慢条斯理,从未有过这稳中带厉的样子,今次,恐怕她的境地极其危机。
  宋颖权启齿想说他的听闻,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宋颖权:“风闻中,听说是……红缨血令?”
  祁琳:“你这里都知道了…”
  宋颖权:“我谪居湘西,自然留有耳目。”
  祁琳:“的确。”
  宋颖权:“允湘姑娘怎么没跟着您?”
  祁琳:“她不能跟着我。”
  宋颖权闻此言,自然要瞟一眼阮达,娇主连允湘都不带在身边,宋颖权猜不出阮达倒底是谁。
  宋颖权:“此事,可还能回转?”
  祁琳:“我也不知,曲南殿难保,好在八燕早已解散,曲南殿事务,自是不必我在操心了。”
  宋颖权:“颖权不明白是为什么。”
  祁琳:“你们出身北祁,见惯了氏族交替,该当明白,何故有此一问。”
  宋颖权:“但您是少尊主,青峦宫祁信公子早已失踪,您和曲南殿,不该有此一劫啊。”
  宋颖权这话,说的实在,内宗便是为了牵制势力,平衡下头的觊觎,都是不应该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祁琳自己都想不明白,又何尝不是难以置信,主父这道红缨血令,诛灭的到底是什么呢?何故非要她这一条残缺性命!
  无论如何,红缨血令已经下达,多说无益,北祁死士对她,已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宋颖权:“娇主作何打算?”
  祁琳:“除了浪迹天涯,谁敢收容我?”
  祁琳本不想作答,只是这也是一句实话,天下虽大,国土之内,谁敢收容北祁的逐杀之人呢?
  祁琳:“你已是空门中人,立根清净才好,我此去,不必再联络。”
  宋颖权欲言又止,不敢忤逆娇主的意思,只是觉得眼前的诀别……这夜太肃静。
  祁琳浅声道:“你的修持辗转,多年下来,你终于不必再半只脚踏在市井间,了结我前些年的愧疚,如此甚好。远离那些‘兵不血刃’的诡谲,也甚好,你有缘修行,是极好的事。”
  祁琳声音越来越浅,说罢转身,收起锦囊,就此离去。
  宋颖权低头,双手合十,口中低声诵念经文,敬送祁琳转身的背影,这一别,她必将刀光血影,只希望不至于人鬼殊途;遥想曲南大殿,只盼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