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秋风瑟瑟而来,树叶随林风窸窸窣窣的……
  说起来,辛炙烈曾经犯过大错,被处罚去修过三年运河。
  他期盼了三十多年的‘天健都’秘籍,终也只能是祈望。
  浔阳卫组建以来,辛炙烈从不年亭出来,几十年如一日,久守百里驿,便再也没回过北祁内宗。
  更何谈他想去‘天健都’拜读,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刻辛炙烈纵然已经动心,试问,他敢承认么?
  祁琳料得他不会答应,不年亭培训出来的人马,岂有好诱惑的道理?
  就算是她曲南殿的人马,也都互有牵制,谁也不敢轻易言叛!
  这湘西的风太柔,湘西的凤凰红叶都快红了吧……
  祁琳想来,这般言说‘送礼’,去求辛炙烈,还是自己舍不得开杀戒吧。
  林子里吹箫的人,会以音律为令,而裔燮不仅听得懂,还会从命!
  裔燮必有诈,不然为何敢现身和慕容玄一做戏呢?
  这一刻,祁琳周身气息涌动,内功难以调息。她心知大家角色疏异,眼下的状况,到底谁代表了哪方势力,已经十分的不好说了……
  可怜燮儿这孩子,从十二岁起,便开始悄悄给她送消息……原来竟是多重身份,连个死士都不如,从小就学足了‘暗宦’的把戏!
  暗宦生死最难把控,多遭人恨,陷于多方诛杀之中,比之自己的红缨血令,也是差不多的了。
  他今日露了痕迹,就不怕小命不保吗?
  尤记得,燮儿每次来曲南殿,都吵着要吃曲南殿的红椒羊肉锅子。
  近两年,他竟是自带糍粑辣椒,说是在京城,他家公子不给吃。
  算算燮儿出生的年景,是在北祁废祖制之后,并没有什么动乱,是升平世相……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暗宦!
  祁琳遥想当年的自己,为了组建八燕,去黄山营挑选死士的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懂得那么多……
  另说,这世上又有几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明阛公子,曾经是北祁暗宦培养的‘伶郎’呢?
  北祁培养的伶郎,即是北祁的伶人,以修习曲艺为技能,乔装入世的暗宦。
  就连当时修习曲艺的明阛,得知曲南殿,要挑选死士,都不勉要来求自己,他毛遂自荐,这才入了曲南殿当了死士。
  试问,就连爱珠玉宝器的明阛,都深知暗宦比死士还不如,自荐而成为曲南殿死士,那燮儿又为何要如此呢?
  燮儿已经是北祁长公子的近身弟子了,没有比这更尊贵的死士了,断没有谋求他主的必要。
  不及祁琳想得明白,刀剑无情,也只能先顾眼前了。
  祁琳只怕,若再不速战速决,一旦发病,裔燮和慕容秋荻,断不会是浔阳卫的对手。
  自己身为曲南殿主,落入谁手中,江湖上都不会太好听,必然的轩然大波,曲南殿上下人等,必遭屠戮。
  是故,绝不能被擒。
  浔阳卫以格杀闻名,三十余年的经验,绝对不可小觑,即便大家都是杀手出身,那也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裔燮和慕容秋荻,跟辛炙烈比起来,还是太过年轻。
  祁琳迅速提起身法,霎时近了辛炙烈的身,眼下也不知用的是不是逅逢剑法了,挥剑直逼辛炙烈的咽喉,环环杀招,剑锋紧贴着辛炙烈脖颈,看他到底能躲过几次呢?
  辛炙烈吃亏就吃在,他所习不是上乘武学,量他平日练武再勤勉,高手面前,也是无济于事的,他拆不开对手的招式,打起架来,最是吃亏。
  祁琳:‘青青道衣,玄而未辩,是谓缄口……今日,我便破戒……’
  原来她常穿青衣,是崇尚道法自然……
  裔燮听着这话,害怕极了,姑姑若真杀了浔阳卫统领,主公的脸面,又要往哪搁呢?
  他家公子除了把他扔到江湖上,陪着姑姑,更是无法多做什么了。
  裔燮想来,自己这个暗宦,还没等登场呢,说不定就得人人得而诛之了,不免心中为自己哀叹了一句……
  杀招之下,辛炙烈左右肩膀都,已被祁琳划破,她的耐心是有限的,辛炙烈躲闪不及时,用臂膀格挡,护住他自己的咽喉,如今左右臂膀,都已经血肉模糊……又能躲闪到几时呢?
  眼看那边浔阳卫兵士,已经杀红了眼,托着慕容氏杀手往这边打……他们是想帮一帮自己的统领吧,毕竟浔阳卫这些人,都是三十几年的老兄弟了,最是默契。
  蜉蝣尚且偷生,可恨辛炙烈不敢违抗红缨血令,浔阳卫这个拼死的毛病,今日可见一般……
  这片林子,幽风阵阵,夜幕已近,无人讲话,尽是刀兵之声……
  不愧是北祁浔阳卫,即便和慕容氏死士绝杀之下,也能做到默契移动,只这一会儿,移动了百步,已渐渐靠近辛炙烈后方了。
  辛炙烈若躲进众人之后,祁琳必要杀入战阵,那就不是双人角逐,而是在耗费祁琳的力气了。
  原来,辛统领一直不肯‘放行’的原因,竟是他在赌祁琳发病,她这个病势,恐怕北祁内外,早已闻名……
  祁琳岂能被他拖累致死,眼看辛炙烈有向后逃去的意思,逅逢剑法如身体的一部分,速度极快,震慑着辛炙烈,她使出一个假攻,辛炙烈急忙挥剑格挡,护住咽喉之时,祁琳璇身放低了身法,剑锋迅速划开了辛炙烈左腿……
  辛炙烈即便惊讶,也已经为时晚矣……
  伤了他的四肢,无疑是为了破他的心盾,所谓擒贼擒王,攻人攻心,这些杀手要领,果然是百试不爽……
  而在逅逢剑法中使诈,她这还是第一次。
  眼下所作所为,已经违背逅逢剑法的妙意,不免由衷愧对剑谱……
  辛炙烈脱逃不成,又伤了左腿,他的格杀术已经施展不出效果了。
  祁琳等着他喊停,然而辛炙烈并无一言一语。
  辛炙烈如此缄口沉默,祁琳真不知那句‘道法自然’,是不是在说‘修持真谛’了,此刻自己是个屠夫,这句修持真谛,又是在规正谁的修行呢?
  她剑如心曲,立毙之念,何其讽刺……
  回想曾经让允湘立毙徐攸,而今想来,不免忏悔。
  电光石火间,她这一丝忏悔眼眸,正盯着辛炙烈的咽喉,和辛炙烈黑巾上惊惧的瞳仁……
  她悟已然悟了,剑锋还是要落下的。
  辛炙烈身躯微仰,左腿已经挪不动了,动作何其笨拙,他合上眼睛,深知这一招,他的咽喉躲不过了。
  ……
  忽而,一枚暗器迅速重击了祁琳软剑的剑锋,祁琳璇身后退两步,离开了辛炙烈的身侧,目光随之投向那片深林。
  裔燮在背后看着,屏气凝神,那人终于肯现身了,燮儿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祁琳原来忘了,那边林子里,还有个会吹箫的看客。
  嗖……嗖……又是两枚暗器,逼着祁琳又往后推了几步,这是护着辛炙烈的意思。
  好没道理,祁琳方才听那排箫曲中意,幽婉哀绝,浔阳卫执行红缨血令,燮儿都不愿让她现身,这个藏头的高人,断没可能是帮着辛炙烈的!
  阮达和老顽童已经溜了,自己曲南殿并没有这号人物,慕容氏跟着浔阳卫进林子,燮儿一直跟着,浔阳卫杀名远扬,也不需要带帮手,那这个高人又是谁呢?
  眼下,恐怕只能是慕容氏的!
  也不对,慕容秋荻已成名,身边带着近身死士慕容玄一,没必要偷偷摸摸带个人,他俩的剑术在江湖上,也够行走的了,那要是这么说的话……
  祁琳抬眼,给了裔燮一瞥冷冷的眼眸!
  这林子里的高人,若不是自己来的,便是裔燮这孩子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了,毕竟眼下,只有他是暗宦!
  林中人借着风声,迅速从树头落下来,可见身法极轻,又是个轻功极好的人。
  他提起辛炙烈,又往后闪了闪,好似知晓祁琳剑快,一定要保持距离一般……
  他面带半扇银纸面具,可见银纸极薄,微微银光,做的是流沙银艺,并非老银,这面具雕得素雅,得是个手艺活匠人,才雕得出来吧……正合他的眉骨脸型,挡了他的上半张脸,唯露出下颚和嘴唇。
  祁琳:‘阁下可是,无颜相见么?’
  他阻了祁琳的杀招,恐怕再难下手了。
  祁琳现下强憋着一口气,体力已到大限,内功无法调和,体内极不舒服,对阵之时,生怕被对手看出破绽,只得对话。
  只见这个吹箫带面具的高人,也不答话,他不太亲近辛炙烈,只看了看辛炙烈流的血,手中排箫转了转,双眼在面具下,只锁着祁琳的眸子。
  这人穿的,竟不是汉服。
  砖红色的宽大棉袍,草草系了衣襟,里头内衫,也并非中原汉服的领口,他这袍子宽大,显得他腰身也宽厚,祁琳看来,有几分关外草原人的样子。
  他头上梳的,也并非中原人的发髻,祁琳只觉新鲜,北祁内宗红缨血令,宗内之争,何时用过外族人,多新鲜的事啊……
  银面人不言不语,只久久盯着祁琳冷冷的眼眸,好似想看清她有几分杀意!
  久久不语,他身上没看见有剑,腰身上,只挂着一把镶了宝石的弯刀。
  祁琳气息不稳,岂能不怕,她深知刀法上乘者,并不比剑法弱,若是主公派来执行红缨血令的,用刀法斗她的剑法,正是来要她的命的。
  银面人并未转头,眼睛盯着祁琳,却对旁边的辛炙烈,问了一句。
  银面人冲着辛炙烈问道:‘’你敢下杀手么?’
  辛炙烈没有作答。
  辛炙烈自知方才已是将死之人,眼下答话,只会叫祁琳听出亲疏,故而,不能言语。
  银面人看了祁琳青白的脸色许久,转而对辛炙烈又问了一遍,说道:‘你敢么?’
  辛炙烈醒了醒神,抚平了方才惊魂未定之心,这一刻,他认出了银面人是谁,只是他不能说破。
  辛炙烈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道:‘那你敢么?’
  银面人鼻音出气,几分自嘲意味,道:‘我可不敢。’
  这两人,是在研究谁敢对祁琳下杀手么,何其荒唐……
  银面人向前几步,背对辛炙烈,他将排箫插入腰带,双手在身前结印,那手势,竟是修行之人才懂的‘无畏降魔’。
  银面人深深望着祁琳,浅言道:‘跟我走…可好?’
  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