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白山黑水鱼龙会 阴略阳谋酒肉谈(下)

  萧锋此曲,自然是有感而发。
  他开篇一句“明明”,似乎是在表达对凤凰错下凡间的一种惋惜,其实是在暗指王韶明。
  而他本就姓萧,所谓萧氏俗音所指也不单单是原典乐师萧史,而是在说他自己配不上王韶明的一往深情。
  他一曲唱罢,双颊潸然。
  郦侯爷与庆云自然都听出了词曲中的深意。
  高丽太子虽然并不知道萧锋词中暗藏的许多玄妙,却亦为之感,吩咐身边的文员誊录下来,
  以后《忆吹萧》的填法,也可按照这种长短句式来。
  郦道元捋须总结道,
  “萧阇梨这一曲别具一格,
  虽然不同时律,但寰转微妙之处,比原格增色不少。
  本侯以为,勉强可与贵国太大兄的作品打个平手。
  这局做平如何?”
  高丽太子大笑,
  “哎~萧阇梨这首词填的极好,这阵我们认输了。
  我可不想在诗赋画山川的郦侯爷面前献丑。”
  方才众人对诗的时候,早有典籍官核对过郦道元的底细,报予高兴安。
  这位高丽太子甚识时务,立刻放弃了再战一场的打算,省得到时候自己丢人。
  这场晚宴低开高走,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落在了在座诸人可接受的心理底线之内。
  萧锋和庆云顾念着因为身体不适未曾出席的两位女伴,早早催郦侯爷散了席。
  北风如刀,光秃秃的山杨树枝禁不起这等削磨,啪地断落了一枝。
  庆云望着地下的枯枝,默然不语。
  郦道元凑过来关切道,
  “怎么?可有什么不妥?”
  “今夜可能会有敌袭。”
  庆云仍然低着头,仔细打量着那截断枝。
  郦道元也跟着瞅了两眼,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妥,
  “庆宗主最近似乎有些神叨叨的?
  是受了陶弘景和阮七贤的感染?”
  “气运风水的真学问并非夸夸其谈,而是靠推理,溯源得出的结论。
  比如这枝枯枝,为什么昨天不掉,前天不掉,恰在今日,齐根断掉?”
  郦道元奇道,
  “这还有为啥?天命不可测呗。”
  “也许不是天命,而是今天有人上过树呢。”
  庆云猛然抬头,望了望断枝的山杨,又回头望了望宴会的方向,继续补充道,
  “方才有人在监视我们。”
  郦道元捡起枯枝,认真翻看了片刻,却还是瞧不出任何异样,
  “檀君,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庆云见与萧锋隔得远了,忙拉着郦侯爷紧赶了几步,
  “运势这个东西,不一定要看到十分准。
  偷窥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晚上动手的人,
  但是,却说明了这锅汤里,不太平。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岳惊飞方才在树上待得久了,手脚冻得有些僵,这时候正将一双小手揣在羊皮袍的袖管里拼命的搓,
  “爹,我们干嘛要偷看他们喝酒聊天呐。
  他们吹得那曲子又不好听,比爹您吹得差远啦。”
  岳东鹏在岳惊飞的毡帽上撸了撸,大笑道,
  “当然要看,当然要看。
  真是精彩啊!
  嗯,高丽太子,魏国来使,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不过,对咱们来说,那可就容易多啦。”
  岳惊飞挠了挠头,以他的年纪,还没有办法理解父亲言语中的深意。
  岳东鹏心情大好,一路调侃着儿子,却不曾注意到林深处的一抹袍衾。
  小小一个黄龙府,局中之局,波谲云诡。
  也许庆云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夜沉沉,月高悬。
  庆云,萧锋,郦道元,一乐名人分配好了时间,轮流值守。
  就在庆云与郦道元交班的时节,
  气氛骤凝,风云陡变,刀兵之声响起!
  “果然来了,还真准呐。”
  郦道元拍了拍庆云肩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侯爷侧耳细听了片刻,又道,
  “似乎不是冲这边来的,是高丽使团。”
  “还是有人来了。人不多,听脚步声,应该是败逃过来的。”
  庆云的洞察力郦道元自然不会怀疑。
  二人侯在门口,未过多时,果然瞧见高兴安在几名死士的簇拥下狼狈奔来。
  高兴安的左肩中了一箭,身边的侍卫也大多带伤。
  “檀君救我!”,高兴安大呼。
  庆云将他接入帐篷,包扎伤处。
  萧锋与一乐名人相继醒来,岳帅的戍卫很快也有了行动,将完颜雅居的西厢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庆云问道。
  高兴安抓过庆云递来的水碗猛灌了几口,这才喘着粗气说道,
  “使团里有内鬼,发动了夜袭……
  嗬,嗬,他们杀了太大兄,我趁乱逃了出来。”
  庆云捅了捅炉火,房间里的暖意又增了几分,
  “太子怎么会向这边逃过来,也是好魄力啊。
  我们这不解衣,不摘剑的架势,太子就不怕我们动手?”
  高兴安休息了片刻,状态似乎也好了许多,面上似乎也出现了一丝笑意,
  “谁会对我下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今天我们在席间貌合神离的样子,你们晚上做了准备,倒也不稀奇。
  无论你们北来所求为何,直接对我动手,对你们都没有任何好处。
  黄龙府其他地方我又不熟,我们这样挥舞刀剑四处乱蹿谁知道会不会撞入陷阱或者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再说,我们在这里也躲不了多长时间。”
  “哦?太子此言何意?”
  “岳帅很快就会过来解围的。
  他一定会说,连夜赶回,竟然让太子受了惊吓云云,
  然后趁我惊魂未定,连夜与我和谈。
  这样他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庆云奇道,“哦?太子是怀疑岳帅策动袭击?”
  高兴安摇了摇头,
  “不,岳帅现在只是渔翁。
  他才不会犯傻直接和我们撕破脸。
  内鬼,应该是我的二弟,高宝延安插进来的人。
  他最近也不知勾结到了什么势力,竟然动起了夺嫡的念头。
  此刻他作镇北都国内城,若是我死于黄龙府,他便可以问罪岳帅为由,趁机独揽北国兵权。
  就算有人对他不利,也没有人聚的起足够的力量威胁到他。”
  庆云奇道,
  “太子看得如此通透,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证据啊,关键当然是证据。
  我虽然是太子,如果无故诬陷亲弟弟,也不会为父皇所容。
  二皇子目前动作极为隐蔽,
  他既没有广召党羽,也没有公开结交武将。
  但是,他一定在某处秘密畜养了一批江湖人士,
  我怀疑羽陵部的异动就和二皇子有关。
  此间事了,你我羽陵一行,其实对我自己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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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节当中我们提道了一名高丽官员高瑁。这个名字呢,是虚构的,但是高丽使节出使南朝,因为帽子鄙陋被南齐中书郎取笑,使者巧言辩护维护国家体面的事情确是史实,出《通典》。我们在章节中提道,他的官阶为太大兄。复习一下,这是高丽的第二级官吏,比正二品(《通典》)。
  对于高丽,北朝南朝各有封赏。在多政权,公家幕府混杂的年代,我们讨论官制,一定要注意授予者是谁。比如说,关羽的前将军,只是汉中王(刘备)府制前将军,这个官阶最多也就相当与诰封的杂号,和曹操表的偏将军不相上下。
  同理的还有周瑜和程普,一个右都督一个左都督也都是私官。因为孙权早期其实是没有资格开府的,换句话说,他不配有属官,所以手下只能用都督这样的非标头衔。这两个人有效的军衔也是偏将军和裨将军这一级,这是赤壁之战后孙权一次性表下来的,是经过汉帝认可的。东吴为什么官制特立独行?就是因为他们用不了正规的那一套,用了就是僭越,就是孔子所谓的“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罪,放在当时,性质和袁术差不太多。
  两汉官制,展开的话篇幅较大,我们下一节单独讲。这一节我们讲回高丽,在高罗云,也就是文咨王时期,北魏孝文帝对其封号为持节、都督辽海诸军事、征东将军、领护东夷中朗将、辽东郡开国公、高句丽王。南齐对其封号为持节、散骑常侍、都督营平二州诸军事、车骑将军、高句丽王、乐浪公。这里面都提道了持节,持节者代天巡狩,可以任免地方官吏,这也就是前文我们提到过为什么吕布可以合法任免州刺史的原因。南北两朝许夷王持节,其实就是承认其自治权。为什么笔者在文中称高罗云本名,不称文咨王,而称其父长寿王?没错,这是谥号。想来一路读到这里的小伙伴们都应该已经有了对这些关键词的解读能力。和高丽王情况相同的,还有当年三国时期公孙渊的册封情况。
  西汉时期高丽(当时称高句丽)都城号称在纥升骨城(今属辽宁),东汉迁都国内城(今吉林集安),但其实都属扯淡。我们知道两汉的领土一直cover到汉江,幽州加汉四郡的人口普查显示,当地王化程度相当高(前文有数据)。公孙度,公孙渊,弓遵等人的控制范围都扩大到了朝鲜半岛。而高句丽才是毫无存在感的散居部落。
  前文我们讲过,十六国时期因燕衰,而高丽起。在长寿王时期,高丽国选择向南扩展,瞄准了朝鲜半岛。当时长寿王一直打过汉江,定都平壤。但是国内城仍为陪都。从国内城到扶余城(黄龙府),水路是相通的,这条水路就是安车骨水,后来完颜氏发迹之地。
  在本节酒宴当中,高丽太子提出行觞令,也就是酒令。酒令传统自周有之,到唐代花样就多了,比如因为现代综艺走红的飞花令,就是其中一种。飞花令典故出自唐诗,所以唐代之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飞花令这个名字的。酒令的规则形势越来越复杂,从诗,到长短句,发展到明清的时候,流行的是做诗钟。诗钟玩得远比飞花令苛刻,要在敲钟的规定时间内,完成对偶非常严谨的格律诗,并且还要在其中嵌套字谜。所以前文笔者曾经说,写诗的水平明清普遍好于唐宋,对于这一点是没有什么好争辩的,读书人的眼界和受到的训练是完全不同的。后起难成经典,不变难以突破,这在文学发展史上的轮回。
  本文席上行觞令,用了一曲《忆吹箫》。这首曲子的完型是唐教坊曲《凤凰台上忆吹箫》,但他的本源,就是我们文中提道的萧史乘龙,弄玉乘凤的典故。所以凤凰台萧史的箫曲,就是原型。这首曲的早期变种在南北朝是存在的。
  为什么笔者选了这首曲呢?因为《高丽史·乐志》里也曾经提及此曲,名《忆吹箫》。
  许多宋代填词用的母曲,其实都是唐宋教坊曲,也有一些更早,比如《乌夜啼》。如上一节所说,古制都是四四,五五,七七的偶句。到了宋代,在创作上开始翻花样,摊破,偷声,才有了长短句。这才是词谱真正的来源。
  回到本作萧锋填的词,其实套用了后来宋词《凤凰台上忆吹箫》下阙的填法。这首词的格律也很奇葩,词的上下阙曲是相同的,所以一般词的结构大同小异。但是《凤凰台上忆吹箫》上下阙基本就是瘸脚了,尤其是下阙开头惯用的“平平”短句过门是最大的特点。笔者知道读者们不爱看平平仄仄的格律原版,只上一词赏析。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
  下阙首句2444和萧锋词2536字数虽有不同,同为变种(萧锋体参曹勋体)。所以词的格律不是死的,如何活用,那要看你如何讲得出道道。你是怎么猜测新的格式律条放在旧曲里是可行的?是通过几个变种对比出来的,拼出了原曲最基本的平仄起伏形状,还是拍脑袋瓜子别出心裁?这里边性质可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