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奇门迭现震山场

  杨玄心下甚喜:“想不到老四的内伤恢复得竟是如此之快,今日轩烽台比武,更是不在话下了。”他为人虽颇有豪气,但也是粗中有细,转而又想:“这姓宋的明知其余八大门派无人能与我们匹敌,却如此有恃无恐,倒也有些奇怪,莫非……莫非他们暮月教这次是倾巢出动,四大堂主左右护法,甚至他们教主本人都乔装打扮,混入了各大门派里,待得比武之时,再冒充别派弟子上场?若是这样,倒也有些棘手。”心念此处,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周边人众,试图搜寻可疑的身影,却始终毫无发现,于是道:“宋兄,今日比武,你们九大门派出场之人都有些什么人?若是新晋的朋友,不妨说给再下先提前认识认识。”宋剑涛先是一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一说,转而又面露微笑,道:“杨兄不必多虑,自然都是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杨兄有什么担心的吗?”杨玄笑道:“你我认识这么久,见过我担心什么吗?”
  林凡潇神色坦然,道:“各位便请吧,咱们在轩烽台一见分晓。”于是转身走下山道,高文俊、杨玄和秦缃绮紧随其后,宋剑涛协同各派门人,缓步跟上,一时间脚步声沙沙不绝,如暴雨倾盆一般,转眼之间,碧素堂已人去堂空。
  韩世聪眼睁睁地看着众人离开,心下也是略有些焦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伸了伸手脚,竟觉得四肢百骸已然轻松无比,先是一怔:“莫非我看堂中之事看出了神,内伤不知不觉已经好了?”又使劲摆了摆双腿,果然已恢复如常,顿时大喜,连忙站起身来,只感到气转周身,十分畅快,于是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正欲走出屏风之外,忽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人正往这边走动。
  韩世聪再次走到屏风背后的缝隙前,凝目张望,只见一黑色的人影在眼前一闪,跟着堂中多了一个身穿玄色布衣的男子,此人虽背对着屏风,无法看到相貌,但他的左手被一团棉布包裹,显然便是那暮月教教徒庞豫。韩世聪心想:“这贼子去而复返,是要干什么?”只见庞豫缓缓走到先前杨玄等人出现的洞口,向里面张望了一番,随后左顾右盼,又往之前韩世聪打开的那扇铁门走去。韩世聪心下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这贼子是要探明受伤庄客和教众的所在。”又想:“不管是这洞口也好,铁门也好,他若孤身一人进去,即便是见到众人,也只是送死而已,恐怕他只是个探子,找到地方之后定会带人来袭。”心念此处,热血上涌,一脚将屏风踢开,身子如鬼魅一般,瞬间抢到对方身前。
  庞豫见眼前忽然出现一人,顿时大惊,未及开口,只听韩世聪笑道:“你这只会暗器伤人的小人,还记得在下吗?”庞豫面露惧色,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韩世聪道:“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说完左手忽地一抄,已扣住对方手腕,跟着右手乘势一戳,已闭住他“华盖”和“天柱”两处大穴。庞豫还未反应过来,四肢已然动弹不得,身子颤抖了几下,正欲开口大骂,只见面前掌影闪动,喉头一哽,哑门穴又被戳中,顿时说不出话来。韩世聪虽未习得炉火纯青的点穴手法,但他每日研习手帕上记载的《九阴真经》修气要诀,对周身穴位通理早已烂熟于心,这“华盖”和“天柱”两穴分管人的手和足,实乃人体要穴,如今他内功已是非同小可,只需稍稍运气点下,便可令人手足僵直,而那哑门穴更是关系发声之所在。这是韩世聪今生头一次运气点穴,本欲在庞豫身上多试验几回,没想到一击便中,分寸不差,心下倒是甚喜。这庞豫内家功夫其时已在孙一平等人之上,但韩世聪虽只使出三分力道,也足以令他好几个时辰无法恢复正常了。
  韩世聪生怕又有敌人再来,便坐在庞豫身体旁边,一面运气一面等待,再行吐纳片刻,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劲力,一股勃发的快感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大笑一声。便在此时,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阵“呲呲”的嘈杂声,仿佛有人在不停地用利刃凿山一般,心念一动:“或许他们已经在那轩烽台交上了手,轩烽五圣名头何其响亮,我得亲眼看看他们怎么戏耍那些番帮之徒于股掌之间。”环顾周边,已再无可疑的行迹,便将庞豫拖至角落,把铁门牢牢关上,又提起先前躲身那一大块屏风,将撞破的洞口遮上,虽心知这只是掩耳盗铃之举,却也聊胜于无,而后大步走出碧素堂,顺手将堂门带紧。
  他长吁一口气,顺着嘈杂声走去,到得一处崖边,放眼望去,果见一大片空旷的广场,周围木石环绕,煞是壮丽,广场四角分别竖着一根旗杆,四面金黄色的锦旗随风飘扬,仔细瞧来,旗上便是两个苍劲雄健的大字——铁英。广场四面熙熙攘攘站满了人,西域各门各派的来客雄踞东、南、西三侧,声势浩大,衣饰各异,加起来确实已逾千人,而北边一侧则只有一百多人,放眼望去正是一小团青和一小团黑,整齐地分站两块,似乎仅是白石洞中那批庄客,逐日教众人并不在内。
  韩世聪更关注的显然是场中状况,只见俩人正自交斗甚酣,全攻全守,身法飘逸。若是寻常招式相争,倒也平淡无奇,然而场中这俩人均各自大袖挥舞,一发发形状很小的兵刃飞速地从二人手中窜出,在空中屡屡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溅出点点火光,随即弹飞而出,时不时地往周围山体撞去,先前的凿山之声便是如此发出的。
  韩世聪凝目望去,只见两人均是身着黑衣,其中一人长身宽肩,姿势潇洒,下盘极其稳定,正是郭子如,再定睛细看,只见他手中不断发出的短小兵刃瞧形状似乎是一柄柄铁制飞斧。韩世聪心想:“原来斧圣的兵刃不是巨大的战斧,而是这些如暗器一般的小飞斧。”再看他的对手,身形矫健,手中所发乃是一把把飞刀。此人初时一直背对着自己,然而交斗激烈,二人时不时地变换位置,趁着此人一跃转向之间,韩世聪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原来此人竟是之前站在匡啸松旁边的那位气度不凡之人,微微一愣之间,对方转眼又是数招过去,二人你来我往,步伐体态均是灵动无比,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韩世聪皱了皱眉,心想:“之前我们遇到那匡啸松,此人身为紫金门三当家,武艺着实平常无奇,然而眼前这位,居然能够跟大名鼎鼎的斧圣打得难解难分,这倒是奇了。”回想起之前给郭子如疗伤之时,也感受到对方体内无比强大的内息,足见此人功力着实配得上自己的名声,然而如今却和紫金门的神秘人物缠斗不解。韩世聪有些匪夷所思:“难道这些西域门派里的高层人物都是实力差距巨大吗?这神秘人的武功比匡啸松高出百倍,而那青海派中也是如此,叶长青木长赤和那石长碧也不是一个等次的人物,据观察,那冯千月的内功似乎也非叶、木二人所能比。”
  又过得片刻,二人仍是未见高下,耳边凿山之声久久不绝,甚是刺耳。韩世聪一筹莫展,目光斜视,忽见右下方一处很矮的露台上似乎站着几个人,仔细瞧来,却是四个身着黑衣的大汉正抬着一个四方大轿,各自目不转睛地盯着轩烽台内的一举一动。
  韩世聪心想:“这几个人在这里观战,和我一样都是远离人群,却不知是敌是友?”愣神之间,忽听得场内一声大喝:“二百招已到,胜负难分,都罢手吧!”似乎是宋剑涛的声音。韩世聪微微一惊,只听得众人一片哗然,北面人群耸动,各自面面相觑。宋剑涛缓缓走上台来,朗声道:“紫金门汪掌门和铁英山庄郭大侠,这一局交手以平局而论。”黑衣人朝四方拱手,郭子如却怒声喝道:“汪铮,你刻意以虚招相诱,引我出了近百招废招,实在平之不武。”深吸一口气,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又道:“不过既然规矩如此,姓郭的愿赌服平,待得此间事了,有种的留下来跟我再战几百回合!”
  韩世聪听得明白:“原来这黑衣人是紫金门的掌门人,叫汪铮,之前倒是从没听师父或者师伯们提起过这个名字,想不到此人居然能逼平斧圣这样的人物,江湖悠悠,却不知暗中还藏了多少不知名的高手。”只听那汪铮忽然咳了一声,而后又冷然道:“郭子如,此一战后,你若有余力,不妨留着再接下一位的高招,不必急着跟我纠缠。”郭子如瞧他脸色,吃了一惊,只见他嘴角缓缓渗出鲜血,面色时白时红,显然是受了内伤,心中一喜,笑道:“原来……”刚说了两个字,忽然感觉喉头一甜,一股鲜血顿时涌上,连忙运气将其压下,饶是如此,也不免从嘴角流出了一些。郭子如大惊:“难道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当真已运足内力相抗了吗?怎么连我自己都没感觉到?当真是我小觑了他?”暗自运功顺气,先将要穴自行封住,以防伤势蔓延。他之前受了重伤,虽经韩世聪冲刷气息治好,功力皆复,但终究身子还是有些亏损,眼下新伤又至,着实不敢怠慢。
  宋剑涛微笑道:“两位若是私下有什么约定,不妨下去后再说,接下来比武还得继续呢。”郭子如此时已然收起怒意,面无表情地道:“想不到一年不见,汪掌门功力已精进如斯,恐怕是有了什么奇遇,这一战当真是平得名副其实,郭某佩服,当真是了不起。”说完哼了一声,缓步往台边走去。汪铮跟在其后,轻声道:“扑天向地终有形,花雨自有春风迎。”郭子如蓦地一怔,回首道:“你说什么?”汪铮不答,只是哈哈一笑,转身回到自己门人之中。郭子如回到青衣庄客阵前,兀自沉吟。宋剑涛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忽见眼前黑影一闪,段沧海那微胖的身躯已跃然台上。
  韩世聪心下一喜:“之前那林庄主呼唤众人,只听得郭大哥应答,我还道段大哥还困在密道里,看来是多虑了。”只听段沧海笑道:“宋长老,你待在台上不走,是准备出场了吗?那咱俩先会一会吧。”宋剑涛也报之一笑,道:“段兄是剑术名家,我自想领教,只是有人最近领悟出一套极高明的剑法,想趁热打铁,烦请剑圣指导则个。”说完便往斜后方看去。
  段沧海笑道:“哦?是哪位朋友?请上来吧。”话音刚落,只见人群中走出俩人,正是昆仑派的苏习之夫妇。段沧海微微一笑,道:“怎么,是要二打一吗?”苏习之站在台下,拱手道:“我们夫妇俩偶得高人指点,对我派两仪剑法的要义有了一些新的领悟,但这套剑法须得有人配合行使,因此不得不与内子共进,不知段大侠对此可有嫌隙?”段沧海笑道:“无妨,你们一起上来吧。”苏习之和詹春同时脚尖一点,身子弹起,又是同时落在台上,仿佛一对白鹭。他们这一手轻身功夫一露,人群中零星地响起一些喝彩之声。宋剑涛道:“这台上就交给你们三位了,我也好认真欣赏一下六脉神剑和四象八卦的高深技艺。”
  韩世聪心下也是十分期盼:“终于可以看到剑圣的剑法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又想:“当此一战,我须得看个仔仔细细,这崖边终究离得较远,不如到台边好好观摩一番。”连忙转身起步,从旁边的小道急匆匆地走下山去,行得半路,只听得耳边响起苏习之浑厚的声音:“段兄,请指教!”跟着器声大作,似乎已然开战。韩世聪加快脚步,顺着山道奔行,身后九个幻影时隐时现,绕了两个弯之后,终于来到了轩烽台北面的树丛里。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耳边“嗤嗤”之声渐行渐近,转眼之间,便已到得擂台东北角。众人凝神观战,谁也没注意到他。
  韩世聪只是粗粗一瞧,便已叹为观止,只见轩烽台上烟尘四起,段沧海以一双肉掌对战对方夫妇两柄长剑,时进时退,身躯虽胖,身法却极其灵动。但见他时而右手拇指挺出,时而左手小指疾伸,姿态各异,虽手掌远离对方长剑,但每一出招便发出巨大的交响。韩世聪心想:“段大哥手中无剑,但每次手指变换方位,便发出兵刃碰撞之声,莫非他是将内气从手指激射而出,以气代剑?若是这样,这种‘无形剑气’可真是了不起得紧。”再见他走位飘忽,出手尽是既稳又准,看架势完全是剑法的路子,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段沧海所使,正是大理段氏的独门技艺——六脉神剑。此剑法确是属于无形剑气一类,乃是由段氏绝技“一阳指”演化而来,将指力化作剑气,有质却无形。所谓“六脉”,是指人手上的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若要催动这六脉剑气,只有内力达到一定境界才可。
  韩世聪赞叹之余,再瞧苏习之夫妇所使剑法,蓦地一愣,只见二人你来我往,配合极佳,分攻段沧海左右,两柄长剑便如蜘蛛吐丝一般,互相交织,仿佛形成一张密集的网,网边剑光闪耀,看上去又像是一道光幕,竟似毫无破绽。苏习之和詹春所使剑法,乃是昆仑派上层剑法“正两仪剑法”,该剑法乃是从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每招每式均由四象八卦衍生而出,最终又回归至四象八卦,整个过程宛如行云流水、潮起潮落,浑然天成。几年前,在明教总坛光明顶,时任昆仑派掌门何太冲曾与妻子班淑娴同使此剑法,与华山二老的“反两仪刀法”配合,将当年的张无忌一度逼至绝境,所幸当初何太冲等人对此剑法的精深奥义所悟不多,再加上周芷若在旁以四象顺逆之理指点,那一战张无忌才不致落败。韩世聪对此自是不知,只觉得苏詹二人剑法高妙,虽是传统剑术路子,但演变出的剑招仿佛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令人着魔,甚至有种初学玄门九令时的感觉。
  此时场上三人激战正酣,周围看客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段沧海心中默数招数,心知今日一战须得以稳重取胜,不可一味求快,因此步伐左忽右闪,始终在调整方位,待得出招之时,则是狠辣无比,每一下都是企图一击制胜的路子,相比之下,苏习之夫妇的正两仪剑法则使得如闲庭信步一般,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出了多少招,只是兀自施展,循规蹈矩,与其说二人使的是剑法,不如说是二人结成的剑阵,这剑阵看似浑浑噩噩,实则大巧似拙,段沧海每一发剑气居然都能被二人巧妙地避开,并且还时不时地递出数招,逼得对手运劲解围。
  段沧海心下觉得奇怪:“这昆仑派近年来鲜有高手问世,这苏习之也是自西华子死后才接任掌门,按照昆仑派以功夫排位的传统,此人应当还不及那西华子。西华子的武功我见识过,连我三招恐怕都接不上,眼前这苏习之加上他夫人,居然能跟我过到了近八十招,当真是奇了。”他虽心有疑虑,仍不忘保持微笑,忽然大袖一挥,中指探出,一发“中冲剑”凌空激射,盛气凌人,乃是瞧准了苏詹二人剑阵的缝隙之所在。
  苏习之喝道:“好剑法!”不敢怠慢,和詹春同时身子一矮,手中长剑仍就势摆动,只听得“吱”的一声,剑气相交,溅出几片电光。段沧海看准机会,身子一斜,立刻甩出一记“少商剑”,剑势雄浑,便如石破天惊一般,直朝詹春颈部打去。满以为苏习之会抽身相护,进而自乱阵脚,未曾想詹春忽然将头一低,跟着身子顺势前倾,以诡异的身法避开了这一剑,然而剑气呼啸,已将她头发击落了数十根,发出爆燃的声音。尽管姿态狼狈,詹春手中的剑招却片刻未停,剑锋在身后不断画圈,依然与苏习之保持阴阳相辅,剑阵丝毫未乱。
  段沧海一愣之间,却发现对方已欺近跟前,不由得冷笑一声,双手微微扬起,主动身入剑阵之中,左手小指和右手小指分施“少泽剑”和“少冲剑”,双剑齐下,左右游斗,对方则是稳守稳变,屡屡出剑,转眼间又是数十招来来去去。只见场中三人衣袍均已高高隆起,各自头顶已久冒白烟,显然内力施为已至极处。
  这一番剧斗良久,场外人人均已瞠目结舌,但见段沧海双手齐挥,姿态潇洒,剑气纵横,而苏习之夫妇则闲庭信步,整齐划一,同进同退,四面八方的剑招不知不觉间已将对手包围。这正两仪剑法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幻化多变,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六脉神剑剑气强盛,单论剑招威力,便是十个苏习之也未必能及,怎奈无法一击破阵,只得与对手相持不下。时值此刻,段沧海出手仍是丝毫不乱,心中更如明镜一般:“昆仑派虽地处西域,但这正两仪剑法实是凝聚了中土最精深的学问,眼下看来,他们剑法本身不仅炉火纯青,出招避招更是配合了一些诡异的旁门要诀,更是不好对付。”片刻之后,又是数十招过,场上风声呼呼,相持不下,场边情况也是应景而变,昆仑派众人开始逐渐喝彩,而北面的庄客则大多神情凝重。
  林凡潇默默地站在人群一旁,一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场内,心中思绪万千:“二十多年以前,我曾见人将这套两仪剑法使出极致,想不到时过境迁,这等暗含中原武功至理的剑招再次重现,这二人想必是另得高人相授,单凭他们的师父师哥,绝无如此本领。”不禁叹了口气,低声吟道:“罢了,罢了。”便在这喃喃自语之间,终于听得耳边响起宋剑涛令人生厌的声音:“两百招已到,两方仍然不分胜败。”
  苏习之和詹春同时撤剑入鞘,段沧海则双袖负后,面露尴尬的笑意,缓缓道:“今日能得见集中土文化精髓于一身的剑法,虽未胜,却犹幸。”苏习之拱手道:“多谢段兄承让,今日比剑,若是单打独斗,在下是远不及的。”他话一说完,只听台下传来一声大喝:“以二对一本就不公,既自愧不如,干脆就认输吧。”众人目光射去,见说完之人乃是高文俊,但见他苍眉倒竖,一脸怒容。段沧海叹了口气,转身道:“师伯息怒,既然小侄之前已应了对方,也只能由小侄自己承担后果了。”高文俊皱眉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妄自托大,不分轻重。”
  而场外的韩世聪此时似乎仍沉浸在之前纵横捭阖的剑法之中,台上台下各人所言,似是充耳不闻,两眼发直,倒像是在欣赏一幅绝美画卷一般。正兀自发呆之时,忽觉右肩微微一沉,一只手掌冷不丁防地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韩世聪一惊之下,猛地回头瞧去,只见司徒方源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心下一宽,撇嘴笑道:“我躲在这居然还是被你发现了。”司徒方源轻声道:“你是我师父,咱俩是前世的缘分,自然是心有灵犀了,哈哈哈。”收起笑容,又道:“那黑石洞里的人儿也被你治好了?”韩世聪叹了口气,道:“可惜得很,我走错路了,都没能踏进那黑石洞一步。”
  司徒方源嘿嘿一笑,从怀里取出两个大馒头,扔给他一个,又道:“这是那孙一平在洞里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我当时想啊,若是你把两个洞里的人都治好了,这两个馒头都用来孝敬师父,可惜你走错了路,眼下只能咱俩一人一个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另一个馒头撕了一大块,塞到嘴里,大嚼起来。韩世聪经他这么一说,也觉腹中饥饿,咬了一大口馒头,严肃地道:“大敌当前,你怎么还嘻嘻哈哈地笑得出来?”司徒方源道:“这些家伙我大多认识,他们又不是找你,又不是找我,我们有啥好紧张的,看戏罢了。”韩世聪正色道:“但是……”还未正经开口,只听得轩烽台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跟着一女子声音响起:“秦姊姊,咱们姐妹俩来共奏一曲如何?”
  韩世聪嘴里嚼着馒头,瞥眼瞧去,只见先前三人早已撤下场去,偌大的轩烽台中央俏生生地坐着一个妙龄女子,正是青海派掌门冯千月。只见她身前放置着一台古筝,筝身漆黑,冷然若铁,纤手轻抚其上,发出几下淡淡的音响。司徒方源一面嚼着馒头,一面小声道:“这姓冯的小妞儿真是装模作样,这比武的当儿,还要奏乐助兴。”韩世聪低声道:“装模作样的是你吧,我这小江湖都能看出她这是约战了,你这西域老滑头又怎能不知?”顿了一下,又喃喃道:“不过说来也怪,她身为一派掌门,不去挑战杨玄之类的庄中高手,却总和秦姑娘较什么劲?”
  冯千月右手又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朗声道:“怎么啦?大名鼎鼎的枪圣姊姊,这是怕了小妹啦?”话音刚落,但见黄影一闪,秦缃绮手抱焦尾琴,已俏立场中。只听她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觉得我会怕了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娃娃?”说着便将琴身横摆,屈膝而坐,和对方四目相对。冯千月拍手笑道:“好好好,今日终于可以领教一下姊姊的‘七弦枪法’了!”
  韩世聪听这二人一番言语,顿时大惊:“想不到秦姑娘竟然便是枪圣!”手中馒头险些落地,霎时间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和好几个场景,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有了解释。他定了定神,又想:“看她们的意思,莫非秦姑娘的枪法便是蕴含在这琴声之中吗?这倒是一件奇事,今日这轩烽台比武,着实要让我大开眼界了。”心念于此,下意识地又朝附近的山庄众人瞧去,但见除了林凡潇、高文俊和杨玄以外,其余均是之前白石洞中的熟悉面孔,心想:“却不知那弓圣江莺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他会在黑石洞里吗?”他这一瞥眼之间,忽见山庄人群背后的山林里隐隐有人,心下警惕,低声对司徒方源道:“你瞧瞧那边,林子里都是什么人?”司徒方源看都不看,悠悠道:“那些都是逐日教的人,他们都跟着过来了,这会儿都在暗中就位,以备不时之需,倘若待会儿有混战,也好出奇制敌,嘿嘿,就你一心观赛,心无二用,周围有些什么人都不看看清楚。”
  只见冯千月含笑回首,对西域众人道:“待会儿我和秦姊姊琴筝合奏,大伙儿想听的可以听呀,不想听的就把耳朵捂起来吧。”她话一说完,三面看客之中顿时有不少人开始以物遮耳。秦缃绮也回头看了北面众友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显然也是同样的意思,示意大家量力而行。韩世聪撕了两块碎布,塞到司徒方源手里,道:“你快把耳朵堵上吧,别又跟在船上似的,再睡上一整天,跟死猪,哦不,死鸡一样。”司徒方源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乱放……”他本想说“狗屁”二字,但一想不对,倘若师父是狗,自己拜了狗为师,那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因此强忍住没有说完,手上倒是勤快得紧,一把抓过两块布片,揉成两个小团,狠狠地塞在耳朵里。
  过得片刻,只听“叮”的一声,冯千月素手扬在空中,摆出一个弄琴姿势,笑道:“姊姊,进招吧!”跟着轻袖舞动,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秦缃绮微一冷笑,心想:“你这‘青密绕心剑’我早有耳闻,有什么了不起?”右手五指挥动,悠扬的琴声缓缓荡出,宛如涓涓细水一般。这冯千月虽然年少,但一对玉手倒是生得纤长,只听她一拨一弄之间,筝音也随着对方的音势渐行渐缓。她所弄的古筝乃是由西域胡木制成,乃青海派上一代掌门所留,筝弦动处,声音婉转低沉,其中暗含了密宗内功的精髓所在,名为“青密绕心剑”,亦是无形剑气的一种,只不过并非如六脉神剑一般由手指直接发出,而是凝气于指,借助古筝之音广泛散播,所罩之面极大。青海派自掌门以下,共分玉龙、金龙和银龙三大剑门,各自门下所擅长的剑法均是由这“青密绕心剑”的琴音推演而来,化虚为实,化整为零,形成三套风格迥异的剑法套路,其中又以玉龙门的“孤鸣十五剑”为最,此套剑法继承了青密绕心剑的最深刻奥义,虽是由琴音演化而出,在经提炼之后,竟已与其宗源分庭抗礼,因此在青海派内部,人人均知冯千月和石长碧剑法各有千秋,冯千月即便略胜一筹,却也不敢说稳操胜券。
  忽而琴声大振,俩人的节奏陡然间变得出奇之快,两张琴,两双手,竟似合为一体。秦缃绮的焦尾琴材质普通,乃是由一位友人相赠而得。与冯千月同理,她将枪法融进了琴声之中,指尖内力化为凝气,借着琴音呼啸而出,无论是扎、刺、挞、抨、缠、圈,还是拦、拿、扑、点、拨、舞,各般枪法招式,均涵盖其中,内气破空,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这套无形枪法名为“七弦弹枪”,以攻势凌厉见长,因此起势虽缓,但片刻之后便奇声大作,气随声走,如枪头一般攻向对手周身要穴。这七弦弹枪共分为三大式,一为七弦镇魂枪,便是之前在船上震晕司徒方源那一式,含气较浅,只为令敌丧失斗志,却不损其功力或伤其性命;二为七弦乱魂枪,旨在扰敌心意,指东打西,令对手不知所措;这第三式则名为七弦断魂枪,正是眼下与冯千月交战所使之招,意在以强劲克敌制胜,曲意铿锵,便如在大军阵中七进七出一般,充满了杀伐之意。
  韩世聪并未如司徒方源一般堵住耳朵,而是闭目倾听,初时只觉得俩人琴声如细雨婆娑,很快却又充满了肃杀的气息,不禁暗自心惊,感觉心跳逐渐加速。又过得片刻,却发现自己的心率竟随着双方的琴音而动,无论是冯千月还是秦缃绮,谁拨弄一下琴弦,胸口便怦然一动,二人你来我往,双声杂作,音调怪异至极,韩世聪只觉得一颗心仿佛便要跳了出来,不禁暗自心惊:“如此下去,非要受了内伤不可,须得运气抵御一番。”环顾四周,只见东、南、西三面仅有宋剑涛、鹤颜子、苦缔头陀、苏习之、詹春、汪铮、卓评以及寥寥几名生客未曾遮耳,各自双目紧闭,胸腹缓缓起伏,显然是早已开始运气相抗,而北面的庄客也大多以物塞耳,运功侧听者不足十人,林中的逐日教众未曾现身,情况不明。韩世聪后知后觉,也暗暗将真气顶于胸口,安定心神,转眼之间,心跳便即趋于缓和,那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乐响已无法再带动他的心跳。
  场上二女手指狂舞,剑枪交错,气流破空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乍一听来只觉得二人弦音声量相若,曲调各有较量,但仔细听来,却感觉秦缃绮的琴声似乎仍占了上风,音调越显越扩,仿佛是一圈波纹逐步放大,渐展雷霆万钧之势,而冯千月的筝声相对透着一股柔气,势头上略逊于对方,但几缕绵柔的曲音时不时地在对方的琴声中穿插萦绕,便如流水渗透墙壁一般。两种风格的曲调杂揉交合,汇成的音乐固然奇异,却也是相得益彰,互补盈缺。
  这二人场中对决,本质上乃是内力的较量,此高彼低,此进彼退,不相上下。韩世聪心想:“先前两场比试均是单人以单招相斗,乃是单技,而此刻两位姑娘以琴音相拼,却已是声震全场,波面甚广,相比之下,更像是群体制胜之功。”
  便在此时,秦缃绮忽然右手一震,一串尖锐的内气径直发出,便如挺枪直刺,势头强盛,正是七弦断魂枪法的终极一式,直奔对手要害而来,实乃杀招。众人听得琴音大异,均是各皱眉头。韩世聪心想:“这姓冯的小妹妹怕是真要哭了。”只见“枪头”到处,冯千月蓦地从口中窜出一丝鲜血,跟着果然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众人初见秦缃绮出招制胜,均是一愣,各怀心事,喜忧参半,然而很快,却又觉得不大对劲,冯千月的哭声传出,手底筝声仍自不绝,然而秦缃绮的琴声却仿佛出现了一个缺口一般,对方哭声筝声交错,似乎形成了一种别样的曲调,刹那间便带着几许诡异的内气直奔而来。秦缃绮微微一惊,未及反应,只感觉当胸似乎受了一剑,顿觉喉头热血上涌,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这一下反转着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便是宋剑涛、林凡潇等人,也没想到冯千月的哭声竟也是招式的一部分,与古筝之音交合,形成了一种新的剑意,令秦缃绮措手不及。
  而此时场上筝声琴声皆悄然而闭,二女各自喘息,相对而视,嘴角一片殷红。但见白影一闪,一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缃绮的背后,挽住她的手,轻声道:“五妹,你没事吧?受伤重吗?”正是杨玄。秦缃绮轻轻一咳,笑道:“伤势无碍,比起你……你们的伤,这点小伤不值一提,还不如之前的毒伤呢,只是内气走了位,没力气再弹了而已。”杨玄知她性格硬朗,不拘小节,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便搀着她的手,扶她缓缓走下台去,一瞥眼间,见到地上的焦尾琴,神情微微一荡,轻轻叹了口气,将琴抱在怀里,慢慢走下。青海派之中也早已抢上几位女剑客上台,将冯千月轻轻搀扶下台,此时她哭声已歇,脸上挂满了天真的笑意,仿佛是一个抢到了糖果的孩童一般,只听她隔着台面缓缓道:“姊姊,刚才这一曲我管它叫做《青密仙啼》,以后有机会我再弹给你听哟。”秦缃绮哼了一声,道:“该叫《鬼哭狼嚎》才对,再有机会,我送你一首《七弦驱鬼》。”
  宋剑涛微微一笑,道:“林庄主,你说这局如何裁定?宋某数将下来,还差着十多招才满二百招。”林凡潇叹了口气,道:“此局险意丛生,当是互损而平,惭愧惭愧。”宋剑涛道:“英雄所见略同,这第三场也是平局。”此言过后,台下鸦雀无声,遮耳的诸人自是无话可说,而从头听到尾的数位高手也均知此局平得心服口服。
  杨玄扶着秦缃绮在人群旁边坐下,见她气息平稳,确实无甚大碍,只需歇息即可,心下稍宽,当即大步上前,使开轻功,跃然台上,朗声道:“姓宋的,你们今天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今天上场的几位武功我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怎么忽然之间功力增强了这么多?”宋剑涛笑道:“杨兄,你说‘忽然之间’可真是不大准确,他们怎么也练了一个多月吧。”杨玄哈哈一笑,道:“一个多月就令武功突飞猛进,你是在消遣在下吗?”宋剑涛甩了甩衣袖,一脸轻松,慢条斯理地道:“信不信由你,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段时间里,他们确实有不小的奇遇。”说着便看了看汪铮、苏习之等人,只见他们目光坚定,似乎带着几分感激的表情。
  杨玄道:“别卖关子了,把你的‘实话’继续说下去吧。”宋剑涛呵呵一笑,道:“实不相瞒,两个月之前,八大门派各自推举了派中第一高手,结伴前往摩苍宫,由我们圣教主对他们的门派绝学进行指点,每人一个时辰,之后各回各家,勤加练习,如今尽皆钻研至大成。”他说此话时,带了几分内力,声音广播,似要让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此言一出,韩世聪以及铁英山庄、逐日教众人均是大惊失色,各自均想:“每个人指点一个时辰,回去修习一个多月,居然便可将门派绝学练至巅峰,这暮月教教主的武功究竟强到了什么样的地步?难道他还能精通百家绝学不成?”
  杨玄虎目微微一眯,沉吟道:“各派第一高手……自然都是各派掌门人了吧。”宋剑涛笑道:“大多都是。”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仅我们乌刀门除外,本门之中,乃是我付师弟武功最高,修为最深,也是他亲得圣教主指点迷津。”说话之人正是卓评。杨玄冷笑道:“如此甚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位付师弟如今把你们乌刀门的刀法练到了怎样一种‘大成’!”他话音刚落,忽听得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刀圣杨玄,今日就由我付一炬来给你比划比划刀法如何?”
  杨玄心下一凛:“这家伙本是个粗豪之人,怎么今天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感觉?”正欲顺声望去,忽见眼前红影一闪,与此同时,仿佛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待得感官稍定,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色衫子的人已悄然站在自己面前,背负乌刀,满面春风,正是付一炬。杨玄朝他稍作打量,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只见他衣角和衣袖均绣着淡黄色的花朵,腰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衣带,华丽之余还带着几分淡雅的感觉,然而最令杨玄觉得奇怪的是,此人曾经那标志性的美髯长须竟已剃得精光,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显得白白净净,仿佛擦了粉一般,与其说是一名刀客,倒更像是一名伶人。
  付一炬伸手缓缓从身后取下乌刀,横握在手,动作优雅而又潇洒,嘴角微翘,挂着一丝奇怪的笑意,只听他慢条斯理地道:“承蒙贵人指点,在下近日对本门刀法略有他悟,特来和刀圣大人的霜燃刀法切磋切磋。”说着双指紧捏刀柄,飞快地虚晃了几下。杨玄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那柄乌刀已在对方手里转了好几个圈,不禁微微一笑,道:“放马过来吧。”也不取刀,而是双掌一前一后排开,身子直立不动。
  蓦地红影一弹,付一炬忽然斜着身子倒退而动,跟着一跃而起,在空中转了半圈,手中乌刀顺手递来,仿佛一条黑链缓缓冲出。杨玄运气于掌,一身白袍顿时鼓胀而起,右手飞速一扬,内劲到处,气器相交,竟发出打铁一般的噪声。台下的韩世聪微微一愣,心想:“这位杨大侠所使多半又是无形刀气一类,如此看来,剑圣、刀圣、枪圣三人的武功原理终究相近。”细观片刻,但见杨玄右手微微发红,内气随掌劈出,竟似闪出一道火光,而他的左手则苍白无比,配合着右手的无形刀法,时不时地递出,发出嗤嗤的声音,劲风破空,便如划出一片冰晶。左右掌风交相辉映,便如双刀在手,力道惊人,呈一红一白之色,场面也煞是好看。
  韩世聪心道:“杨大侠的内功怕是和我的九阴九阳有异曲同工之处,也是纯阴纯阳各占一边,却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法门来调和的?”其实杨玄所练内功和林凡潇、高文俊同出一家,和密宗颇有渊源,这套“霜燃刀法”名为刀法,实为内气凌厉的掌法,掌中带风,风劲如刀,尽管也是无形兵器一类,但内功根基却和段沧海的六脉神剑、秦缃绮的七弦弹枪大不相同,因此即便是原理相近,威力却各有所长,六脉神剑和七弦弹枪由于招式相对固定,以狠、准见长,而霜燃刀法没有固定的掌势,因此可以将这无形刀气演示出多种精妙的实体刀法,更显奇幻多变。
  而杨玄的对手付一炬则略显不紧不慢,单柄乌刀在手,招式随着对方的攻势忽急忽缓,虽是被动而应和,但却将乌刀门的独门行乌刀法一路使开,丝毫不差。在一些人看来,此刻付一炬有点像是在陪对手练刀,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仿佛看到了杨玄在迎合着付一炬,二人刀掌交相辉映,虽是拼力交战,却似在共同演练一般。斗得数十招,二人各自飘开,分立轩烽台两角,心下均是疑虑丛生。
  杨玄右掌护于胸前,左掌负后,稍稳心绪,暗自思量:“我和这付一炬曾交过手,当时他虽已是乌刀门第一刀客,但刀法终究还是脱颖于其他外功,与拳脚身法结合生涩,以至于招式中不难发现破绽,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身法怎生如此大进?一番剧斗,不似他在挥刀,倒像是刀在挥他,步伐身形居然已和刀锋挥舞之速相近,已呈刀法之极境,实属难得。”心念此处,不禁起了高手惜高手之意,然而见他一身艳装,却又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付一炬此刻单刀紧握,也是思绪满满:“杨玄小儿这一年来武功又增进了不少,此人天赋异禀,遇强则强,却也是个难缠的对手,须得斗力斗智。”正思量间,只见对方左掌伸出,与右掌相交,跟着右掌缓缓前倾,瞧此架势,倒像是乌刀门开门见山的“乌衣之游”一式,意在友好地表达让对方进招之意。付一炬微微一笑,刀尖向地,缓缓向前伸出,摆出一个简易的回礼之式。方才二人互进数十招,招式浑然一体,皆为试探,而今各有心思,缓招互瞩,才像是真正的开始比武。
  片刻之间,二人续又猱身而上,各使本门绝学,斗在一起,刀气纵横,气象万千。杨玄双掌大开大合,稳中带狠,掌力各有所长,右手雄浑,左手凌厉,冷暖相应,宛如冬去夏来,四季交替;付一炬单刀递进,频频以刀身巧妙地游走于对手双掌之间,却始终不与对方掌气相交,虽仍是行乌刀法的招式,但出招之际,势头依旧柔和,与正常行乌刀法显示出的雄浑气概大相径庭,然而他身法高妙,此刻周身虽笼罩在对方掌风之下,但左忽右闪,刀招频出,端的是游刃有余。卓评远远在台下观看,捻须皱眉,心有不快:“我这师弟自从摩苍宫回来,一直闭门造车,没想到折腾了一个多月,练成的刀法却丢了我乌刀门独门刀法的宗旨所在,刀势舒缓,直刺多于斜劈,倒更像是剑法一类,再加上这曼妙的身姿,让人看了着实别扭至极。”
  司徒方源却早已看傻了眼,拍了拍身旁的韩世聪,小声道:“小师父,这姓付的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在这台上闪来闪去,只见其色,却不见其人,身法之妙,当真妙不可言。”韩世聪点头道:“似他这种诡异的身法,咱俩怕是都有所不及,若是他也穿一身淡衣,估计我们还以为台上只有一个人。”司徒方源叹道:“之前我还自诩是西域男子中轻功第一,这下看来,当真是惭愧了。”但见场中二人你来我往,杨玄白衣坐镇,稳如泰山,付一炬便如一团红色的烈火,伴随着对方右掌形成的火焰刀气,来去自如,仿佛自己也成了对方掌势的一部分。
  杨玄暗暗吃惊,心知对方看似委身示小,实则极是难缠,心念一动,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排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冲啸而出,跟着左右手忽然交叉相错,将宛如火焰和冰霜的两种刀气分洒两边。这一下事出突然,实属怪招,台下众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发出数下“咦”的声音,有当真疑惑的,也有疑中带赞的。杨玄此招,旨在初时令对方闪避至侧,跟着将内气变向,打一个措手不及,果见其效,但听得“嗤”的一声,一缕血丝从付一炬的肩头窜出,便如同从鲜红的衣服上割下的棉丝一般。付一炬脚尖点地,微一踉跄,身子竟在原地打了个转,也不怠慢,继续抢上,欺身相斗,全然不顾所受之伤。高手对决,往往胜负只在一念之间,谁也不敢多行赘举。
  司徒方源小声道:“你瞧着谁能胜出啊?”韩世聪道:“看上去还是杨玄赢面大一些吧,感觉他的掌力已经几乎笼罩全场了,方才即便不忽施奇招,时间一久,怕也是能击中对方。这付一炬固然身法凌厉无比,但终有疲怠之时。”司徒方源嘿嘿一笑,道:“付一炬啊付一炬,怕是心血又要付之一炬了。”铁英山庄众人自上而下,均凝神观战,始终一言不发。段沧海和郭子如虽耗了些许真气,但之前经过治疗,这点损伤自是无碍,心中均想:“大哥可没经过韩少侠运气治伤,仅凭自己顺气疗养,居然能恢复到如此地步,当真不愧是我们五人中的第一人。”眼见形势占优,更是不免喜形于色。秦缃绮一对妙目盯着台上,眼神中满是崇拜之意,却又透着几分紧张。在此之前,那无名剑客来袭之时,她虽参与交战,但对方并未令其受伤,不仅是她本人,两位侍女也毫发未损,显然是对女士出手容让。方才对战冯千月,虽受了些内伤,但终无大碍,运气片刻便已好转,此时心中挂怀,也仅有场上的杨玄了。
  数十招又过,二人各有攻守,台下观众的心绪似已紧张到了极点。忽听得一声口哨之音传来,众人凝神之间,只见付一炬蓦地高高跃起,手中乌刀借着下落之势,刀法突变,刀刃忽缩忽伸,形似一条长蛇,招式诡异绝伦。
  台下各派众人见此怪招,均是面面相觑,大感诧异。高文俊看了林凡潇一眼,道:“这是什么刀法?”林凡潇愁眉紧锁,捻须道:“我从未见过如此使用兵刃的。”言外之意,不仅是刀法,即便是剑法、棍法,也未见有此招数。高文俊道:“这姓付的本来浑身就透着一股邪气,此招一出,更是邪上加邪。”
  杨玄微微一惊,不及细想,连忙侧身相避,然而对方落地之后,手中乌刀仍自伸缩而来,来势极快,而付一炬整个人便如纸片一般,轻飘飘地浮于地面,双脚未见挪动,身子却随着兵刃极速向前,但见刀尖啸气霎时间已点遍四面八方,如同暴风骤雨,先前笼罩其上的霜燃刀气随着杨玄的急忙躲避而尽数卸开。这一下风云突变,台下众人已开始骚动起来:“这刀法简直神了!”“这是人使出来的刀法吗?竟似没有一点人间气象!”“你们看他,就像是隔空飘在地上,这哪里是轻功,分明是妖法了。”“他究竟是人是鬼?”“瞧他使的这些招数,配合身子扭动,竟然如同舞蹈一般,却又比寻常的舞蹈快了百倍。”
  杨玄略定心神,顿时生出一股豪气,忍不住赞道:“好刀法!好身法!”双掌连环抵御,左挥右挡之间,竟将对方来刀尽数化解。此时他心性大开,兴奋异常,只觉得遇到了生平罕见的高手,内气鼓胀,功力竟似也提高了,一对肉掌挥洒自如,掌风呼啸,聚点为面,便如手持盾牌一般,硬生生地接下了对方的刀招。付一炬暗暗吃惊,却不形于色,手中乌刀依旧狠点疾刺,配合着灵动的身法,已逼得对方不断后退,却始终奈何不得,十余招后,忽然又变换姿势,刀刃斜刺,左右摆动,直扫对方周身大穴。杨玄信手格挡,却发现对方刀刃不自觉间竟画了好几个圈,但定睛瞧时,却又是左右闪动,不禁大奇:“这刀法着实奇幻至极,仅看这寥寥数招,绝无法窥视其全貌。”越想越觉得其中内含蕴蓄,博大精深。
  付一炬连续换了数招快刀,均是或收缩或斜刺,全然脱离了刀法的路子,却又始终处处占得先机。杨玄心念一动,心下恍然:“他这套刀法本身或是由剑法而来,刀沉稳而剑灵动,他这般瞎拼硬凑,再加上内力修为尚不及我,倘若我愿意,便可随时取胜,但却无法继续观摩下去了。”但凡钻研武学至深之人,得遇生平罕见之新招,心中往往瘙痒难当。杨玄此时一面出掌避敌,心中早已有了百般执念:“再看一招就收……再看一招就收……”便如着魔一般,眼看着对方刀招层出不穷,自己双掌挥动,毫不自伤,当真是越看越想看,似乎永远都不过瘾。
  林凡潇见情况不对,大声道:“玄儿,你在干什么?”这一下喝令便如同炸雷一般,杨玄先是一愣,立时回过神来:“不好!我怎么能在这个当儿成了武痴?”当即双掌相向,拨开对方数下来刀之后,忽然双手合十,将乌刀紧攥于手。付一炬大惊,万料不到对方掌势竟然如此之快,居然能将自己鬼魅一般的刀锋徒手卡住,实不相信世上竟有此事,便在这恍惚之间,但觉掌心一凉,乌刀已然飞窜而出,在空中段成两截,分落轩烽台两边。众人见杨玄终于得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勤学好武之人,仍自沉迷在方才的较量之中。司徒方源长吁一口气,轻声道:“这一场看得最是惊心动魄。”
  便在此时,忽听得宋剑涛远远朗声道:“实在可惜,杨兄最后接刃那招,已是第二百零一招,本次比武,亦是平局。”
  这结果着实出乎意料,不论是铁英山庄庄客还是西域各派弟子,均面带疑惑之色,心想:“当真如此之巧,只多出一招?”宋剑涛仿佛能读懂人心一般,接着又道:“林庄主,你似乎也一直在细数招数吧,你来说说看,是不是正好二百零一招?”林凡潇双眼微闭,叹了口气,淡淡道:“你数得没错。”他身为一方宗师,即便心中百般纠结,也不会违心地出言袒护。
  付一炬忽然嘿嘿一笑,笑声尖锐,仿佛猫叫一般,身子飞速欺上,来到杨玄跟前。杨玄此刻正自闭目反思,浓眉紧锁,胸口起伏不定,忽见对方窜来,蓦地一惊,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喝道:“怎么?还想再吃一刀?”付一炬眯眼笑道:“岂敢岂敢。”一面说话,一面从他身旁穿过,突然右手一扬,指甲在他脸上轻轻一划。杨玄连忙闪身相避,左手一把揽住他的手腕,怒道:“你干什么?”右手搭上自己脸颊,好在并无任何破损,也无任何异样之感。付一炬眼睛迅速眨了几下,笑道:“杨兄弟大好儿郎,英武了得,着实让人有些倾慕呢。”杨玄听他语音有异,狠一发力,将他往前一推,喝道:“你搞什么名堂?说话阴阳怪气,还动手动脚,就不能正常点吗?亏你还是一派宗师,成何体统?”
  韩世聪见他们俩一个英勇神武,一个矫揉造作,心中没来由地一乐,脸上泛起笑意。司徒方源察觉异样,奇道:“小师父,你乐什么?”韩世聪道:“没什么。”司徒方源道:“看到这姓杨的,再有趣的事情我都乐不起来,你瞧他这副表情,我都不敢直视,说好听点吧,是颇具威严,说难听点吧,是凶神恶煞。”韩世聪听他这么一说,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怎么感觉这位杨大侠的气势有些似曾相识?是在哪里见过他吗?”思索追忆,反而触及心事,不禁黯然:“常大哥在世之时,也如这般慷慨豪迈,说是似曾相识,其实只是睹人思人罢了。”想起常遇春,心下不禁又有些难过起来。
  付一炬笑道:“杨兄弟年纪轻轻,说话却一本正经,当真是没有领悟到生命的妙趣。”杨玄转怒为笑,道:“阁下莫非已经领悟了?”付一炬抬头看天,尖尖的下巴直对着杨玄棱角分明的俊脸,幽幽地道:“若要领悟通透,只怕还远远不及。”宋剑涛缓缓走上台来,伸手按了按付一炬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好了,付兄,你也受伤不轻,该下去歇息歇息了。”付一炬只觉得肩头一阵清爽的气息通透入里,顿时精神一振,回过神来,冲众人微微一揖,轻笑着走下台去。杨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吟了片刻,朗声道:“慢着!”付一炬回首笑道:“杨兄弟怎么啦?”杨玄正色道:“你这套刀法到底叫什么名字?”付一炬伸手遮了遮嘴唇,微微低头,道:“唐朝元威明曾有诗云‘葵心倾兮何向,松影直而孰明’,你就叫它‘葵心刀法’好了。”元稹这首诗乃表达向往倾慕之意,此时听他冲自己说出,杨玄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冷笑道:“你就别装蒜了,你既已得那暮月教教主指点功夫,怕是这‘葵心刀法’便是‘葵花剑法’的雏形吧,花尚未开,仍自成心,根本跟那首诗毫无干系。”付一炬抿嘴笑道:“杨兄弟武功既高,智慧也是一流的。”说完眨了一下眼睛,转身而去。
  宋剑涛见杨玄迟迟不肯下场,冷笑道:“怎么,杨兄弟,你似有不服?”杨玄瞧也不瞧他,只是转身向林凡潇道:“玄儿恳请戴罪立功,再比一场。”林凡潇还未答话,就听宋剑涛高声打断道:“这可不行,大家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一战不胜,哪有死缠烂打之理?既是平局,倘若你不服要继续赛,他不服也要继续,那可要比到什么时候?要我说,只有胜者才可以连续比试,林庄主,你觉得呢?”杨玄抬起头,只见林凡潇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仿佛还微微叹了口气。他们师徒二人心意相通,心知师父之意乃是宋剑涛言之有理,只能怒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回人群。
  宋剑涛脸上洋溢着胜者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正欲继续说话,忽听得台下一老者的怒声传来:“姓宋的,你们若是想拼个你死我活,尽管大家伙一起上来厮杀便是,搞这狗屁不通的比武,纯靠舞弊欺弄,当真是没来由地消遣人,你当是逗三岁小孩玩吗?简直是欺人太甚。”说话之人正是高文俊,他先前见段沧海被对手逼平,已然气急,待得轩烽第一高手杨玄又平一局,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宋剑涛微笑道:“高圣手,这比武定夺之事,之前大家可都没有什么异议,规则也是大家都认同了的,中途反悔,武林中怕是没有这种规矩,再说这‘舞弊欺弄’,却又从何处说来?”高文俊怒哼一声,翩然跃上台来,喝道:“你少跟我装腔作势,我姓高的还没瞎了眼。第一局那汪铮一直引逗子如出招,自己毫无进取之意,实乃欺骗之局;第二局你们以二打一,平之不武,实乃失公之局;第三局你方先败,却忽施偷袭,实乃胡闹之局;刚才那一局更是居心叵测,竟然以魅术勾引我方入彀,其心可诛,实乃荒谬之局。总而言之,这所谓的比武简直就是欺骗、失公、胡闹、荒谬!”他这一番说完,台下隐隐有人笑了出来。
  宋剑涛道:“高前辈江湖人称‘圣手大判官’,料想当是铁面无私、秉公议事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言,却令我等大失所望。更让我觉得失望的,竟然是堂堂铁英山庄却连平都平不起,要知道,咱们可还有五场呐,这会就不甘心的话,接下来可要怎么办才好?”高文俊自然知道对方是出言相激,但听他语气轻蔑,仍是忍不住心头怒火,白眉倒竖,喝道:“接下来还能怎样?老夫先给你小子来几个大耳刮子!”说完身子前倾,忽然就闪跃而前,右掌排出,劲风到处,竟将地上石板激起数片。宋剑涛见对方攻势非同小可,也不想耗力硬接,连忙侧头避过,身子随后倒退一旁,这一下如同狡兔穿脱,身法轻盈矫健。
  高文俊单掌又出,劲风如刀,瞬间扬满整个轩烽台。便在此时,人群中忽然飘来一团紫色,在武台中央落定,乃是一身穿紫衣的男子,他站立之处,不偏不倚,正是高文俊和宋剑涛中间,只见他左手飞速化掌,不紧不慢地搭上高文俊的右掌,身子一横,将他挡在跟前,淡淡地道:“高先生且慢,这场该是我来会会前辈。”高文俊哈哈一笑,道:“又一个姓何的,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宋剑涛见周身笼罩的掌力渐消,脚尖一点,轻笑着跃下武台,回到人群中间。
  韩世聪之前在碧素堂蛰伏良久,此刻见他服饰,知此人乃是灵鹫派的何掌门,但全名不知,于是侧过头来,小声问道:“这姓何的很有能耐吗?居然敢挑战高前辈。”司徒方源道:“这家伙就是灵鹫派的何朝宇,以前我师父,哦,前任师父跟他关系不错,武功颇有见地,但比起我前任师父还是差了一些,这姓高的老儿,哼哼,之前在船上他一直让我,手上几乎都没使劲,我也瞧不出他到底功夫有多高。”韩世聪喃喃道:“高前辈的武功可是深不可测的。”回想起之前二人共同在水上助船,自己推水,对方推舟,便是这股力气和轻功,天底下怕是都没几人能及得上。
  何朝宇微笑道:“高先生既然对这两百招至平的规矩有所不满,咱们速战速决如何?”高文俊道:“那是再好不过。”忽然变掌为爪,牢牢扣住何朝宇的手掌,跟着左掌排出,掌力如泰山压顶一般冲撞对方面门。何朝宇不敢怠慢,伸出左掌,奋力推上,与对方掌心相抵。二人四掌相交,身子一动不动,傲立武台中央。高文俊朗声道:“如此甚好,咱俩便一招定胜负,纯比拼内力,以实打实,不玩虚的,谁技高一筹,片刻方知。”说着便鼓足内劲,周身衣袍顿时尽皆扬起,满头白发也随着胡乱飞舞起来。何朝宇只感到对方内气滚滚而来,宛如黄河涛涛,竟似毫无止境,心下也不敢怠慢,双目紧闭,暗运气功,相比之下,周身却毫无异样。
  这两大高手全力相拼,气势如虹,偌大的轩烽台上时不时地迸发出奇怪的声响,转眼之间,二人脚下的石砖均已裂开大缝,跟着只听得“咔咔”几声,数片碎石随风扬起,在空中又进一步碎化。周围看客见此情景,心下骇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司徒方源也下意识地准备躲开,见韩世聪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粗笑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扯开几步。
  片刻之后,但见高文俊头顶烟雾缭绕,便如白云密布,显然已到了真气膨胀的极点,而何朝宇则仍是毫无异状,仿佛一根石柱,连衣角都没有扬起。司徒方源小声道:“小师父,你说这何掌门该不会死了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韩世聪道:“怎么可能,要是死了,早被推开了。”司徒方源道:“那这家伙究竟在干嘛?”
  高文俊初时也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内力何等雄厚,真气灌入对方体内,若是往日,对方早已伤重甚至不治,而今却如同打中了棉花一般,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他冷笑一声,当即化刚为柔,将内气如同注水一般洒入,心想便是再厚的棉,浸满了水也会成为一团废物,于是加速催动内息,真气铺天盖地,当真是如暴雨倾盆,无孔不入。忽然之间,高文俊感觉自己的内息如同注入了泥潭一般,还未及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内力宛如狂洪破堤,顿时倾泻而出。
  高文俊心下大骇,当即封气闭脉,同时双掌缓缓后撤,却发现掌心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更是惊悚非常,欲使力往后拉,竟感觉双臂早已没有力气可使。何朝宇微微一笑,轻声道:“高先生,感谢你的盛情款待。”高文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眼之间,头上的雾气已全部散去,周身衣衫也徐徐回落,整个人悄无声息,反观何朝宇,头顶则开始缓缓冒出热气,一袭紫衣狂舞不止。这一静一动,片刻之间,已完全颠倒。
  何朝宇长吁一口气,双手轻轻一推,只见高文俊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已是气若游丝。这一下事发突然,台下众人眼见气场不对,仍自诧异,此时看见高文俊忽然躺下,着实吓了一大跳。铁英山庄阵中连忙抢出数十人,各自手持兵刃,大声呼喝,飞速奔到台上,拦在二人跟前。何朝宇微笑退开,侧目凝视。众庄客整齐排开大圈,将高文俊围在中间,林凡潇将他缓缓扶起,伸手封了他的气海大穴,以防真气进一步外泄,杨玄、段沧海、郭子如、秦缃绮等人则半蹲半跪,靠在师父师伯身边。只听高文俊用尽气力,喘息道:“我没事……你们……你们小心,这……这家伙会北冥……神功。”他此言一出,周围众高手顿时大惊。
  这北冥神功乃是北宋时期逍遥派的独门武功,其理论源自于庄子的《逍遥游》,以吸取他人内力为自己积蓄功力为要义,将对方的内力吸入自己体内,而后汇于膻中气海,整合成为北冥真气,伤敌的同时更是大大增强了自己的功力。此法自北宋之后,江湖中再无人使用,因此人们均以为这等骇人听闻之功就此绝迹。这灵鹫派与逍遥派虽同处天山,但两派几乎没什么瓜葛,随着王朝更替,江湖风云变幻,逍遥派早已从武林中除名,眼下能记得这个门派名字的,也不过寥寥。而今听闻这北冥神功再次重现江湖,众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杨玄浓眉深锁,心想:“以前从未听说何朝宇习过逍遥派的武功,这暮月教教主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连这种妖法也能传授……”他自出师以来,身经百战,于百家之功均深有见闻,如今在这轩烽台之上,却接连看到了诸般奇门怪招,先是那付一炬的葵心剑法,而后又是何朝宇的北冥神功,纵使他一身铁血傲骨,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是感觉心有余悸。
  林凡潇一言不发,抱起高文俊,飞身下台,众庄客一部分快速跟下,一部分仍站在台上殿后,生怕那何朝宇又有所动作。林凡潇将高文俊轻轻放平,然后缓缓扶起,让他端坐于身前,飞速地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跟着自己单掌平推,按在他气海穴之上,以全身功力为其注入,而后大声喝道:“玄儿,别傻愣着了,快来助我。”杨玄道:“是!”立刻回神转身,疾步来到二人身前,坐在地上,将右手按在高文俊膻中穴上,缓缓输入真气。
  韩世聪见这片刻之间变故陡生,再也无法旁观,连忙冲入北面人群,来到林凡潇等人跟前,急道:“这是怎么了?高前辈没事吧?”他之前离武台较远,高文俊声若细蚊的一番话是一个字也没听到。段沧海见他忽然出现,心中一喜,但见他几欲坐下助力,忙拉住他的胳膊,轻声道:“贤弟,不可,高先生是被那恶贼吸干了内力,眼下只能由师父和大哥替他复功,因为他们三人修习的是同一种内力,旁人是无法相助的,尤其是在周身内力干涸之际,若是不小心窜入了异种真气,怕是要立刻丢了性命。”韩世聪注视着地上三人,但见高文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似乎命在顷刻,心中大是不忍,但段沧海所言字字属实,自己着实无法相助,心中悲愤,实难自已。秦缃绮见是先前在船上碰见的韩公子,微一点头示意,眼下事态严峻,也不便多叙。
  只听宋剑涛轻笑道:“何掌门两招之内胜了高前辈,神功盖世,宋某佩服之至。”何朝宇冲他一笑,随即转过身来,淡淡道:“看这情形,怕是高先生、林先生和杨兄弟都不能再出场了,但是比赛还是要继续的,在下不才,还想再领教领教贵庄其他高手的妙招。”这时一个仿若洪钟的声音传来:“何掌门,按理说接下来该老僧动动手脚了,你还是下去先歇息歇息吧。”说话之人正是金刚门苦缔头陀。何朝宇道:“德蒙高先生赐功,眼下何某正是跃跃欲试之时,还请苦缔大师相让。”苦缔头陀缓缓走上台来,每踏出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只见他单手立于身前,说道:“非是老僧不愿相让,只是如果何掌门胜了便要继续斗下去,我方岂不是要有四个人无法出场?大伙儿苦练武功,还不就是为了亲手报仇吗?”言下之意,似乎何朝宇一人便可横扫接下来的四场比试。何朝宇听他如此一说,也难免有些欣喜,看表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淡淡道:“怕是都不用打满四场,再来两场就可以了。”
  宋剑涛知他二人一来一去看上去是在争论,实际是在嘲讽对手,于是微微一笑,道:“依我看,不如这第六场就你们二位一起上吧,公平起见,山庄这边也出两位上台,一人和何掌门比拼内力,一人和苦缔大师过过招。”说着看了一眼段沧海和郭子如,心想:“恐怕眼下也只有这两位能上来一战了,此战过后,这二位多半也是废了,哪里还需要再打第七场?嘿嘿,偌大的铁英山庄,今日不仅覆灭,庄中所谓的中原高手,什么轩烽五圣,自此之后,尽成笑柄。”于是又道:“倘若贵庄当真无人可应,倒是可以破例让打过平手的人继续上场。”他此话放出,四下仍是一片安静。山庄众庄客听他出言不逊,尽皆咬牙切齿,跃跃欲试,但均心知自己上场只是徒增败局,只能强行忍耐。逐日教众人虽远在林中,却也早已恨得牙痒痒,但这宋剑涛毕竟曾是明教人士,逐日教的高手他全都认识,自也不便出场相替,更何况他们埋伏林中,也是有任务在身。
  段沧海和郭子如对望一眼,却见秦缃绮也走上前来,低声道:“二位哥哥,别忘了还有小妹,即便是惨败不济甚至大意身死,小妹也不能独善其身。”段沧海冲她摇头示意,跟着又看了郭子如一眼,轻声道:“要说过招,咱们三人倒是不惧任何番帮人物,就算奇招再现,也总能逼平对手,但眼下须得挑出一人跟何朝宇比拼内力,对付这北冥妖法并非咱们三人之所长,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便是今日毙命于斯,也不能让他们小觑了,五妹你照顾好师父师伯还有大哥,四弟,咱们再上吧,我拼那何朝宇,你就出快招尽快解决苦缔头陀,咱们一胜一败,也当算是个平局。”郭子如点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二哥你要小心些,不行就闭气而退。”秦缃绮还欲再说,但见二人神情刚毅,自有一股威严,话到嘴边,便开不了口了,只得轻轻点了点头,眼中含着点点泪珠。
  段郭二人正欲走上台去,却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台上赫然多了一人,只听他朗声喝道:“我们堂堂铁英山庄,对付这两位妖魔鬼怪,又何须再出两人?之前段大哥能以一敌二,我也想试他一试。”
  说话之人正是韩世聪,他见段沧海和郭子如一脸视死如归之色,心想大敌当前,自己怎能任两位义兄赴险,当即也不多想,便窜上台去。他扬言以一敌二,并非妄自托大,而是生怕自己的两位义兄再上台来,恐遭不测。此番叫阵,他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自己将面临什么,纯是义气使然,也无暇顾及自己此番前来胶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剑涛见眼前这青年生得一头白发,倒是有些新奇,朗声道:“年轻人,你是铁英山庄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韩世聪尚未答话,只听段沧海叫道:“他不是我们山庄的人!贤弟,你快下来,别枉自送了性命!”说完便和郭子如一道冲上台去,站在他身前。这段沧海一生均是面带笑意,此番紧急呼吁,竟也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韩世聪面色凝重,踏上一步,再次挡在他俩身前,朗声道:“段大哥,郭大哥,小弟刚入庄不久,你们多有照顾,本是人之常情,但眼下大敌当前,却又何须你推我让?”跟着抱拳于身前,又道:“在下韩世聪,来山庄已半月有余,自然算是铁英山庄的人了。”他心想自从段沧海等人相救自己和师父,心中早已将他们当成了自己人,屈指算来,倒也确实已有近二十天了。
  宋剑涛心想:“此人既然放话要以一敌二,显然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又何须刨根问底?就让他们再输一场好了。”于是道:“韩少侠胆识过人,既然如此,那便准备开始吧。”郭子如道:“韩贤弟,你白石洞中相助之情,大家永不相忘,眼下这浑水可千万不能再蹚了。”段沧海正欲开口,只听何朝宇已然抢先道:“你们几个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的。”苦缔头陀也道:“既然这位少侠已经开了金口,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年轻人也该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段郭二人还欲再说,忽觉耳边劲风大起,韩世聪已然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与何朝宇四掌相交,霎时间内气纵横,地面顿时从武台中央开裂至边。段郭二人再欲阻止,已是万万来不及了,眼见大战已起,只得暗自苦叹,缓步退下。秦缃绮则在一旁脆声叫道:“韩……大哥小心了!”她本想叫他“韩公子”,但他既然冒充山庄中人,如此称呼定然大为不妥,因此便改了口。段沧海来到她身边,低声道:“不要扰乱他心神,待会儿若是有危险,咱们定要上去救他。”
  何朝宇初接对方内力,只觉得时阴时阳,始终不停变换交替,心中大疑:“此人所练的内功完全属于两种极端混合为一,莫非也是和那杨玄一样?”念及此处,仍是疑惑重重,不敢直接吸取,便以北冥真气悄然抵御,待得弄清脉络,再行施为。便在此时,只听苦缔头陀沉声道:“韩少侠,既然是以一敌二,你两手不要都使全了,也该空出一掌来领教老僧的大力金刚掌吧。”说着便缓步走到二人身边,但觉狂风扑面,宛如利刃割脸,一时间倒也不敢过于欺近。
  韩世聪此时内力通灌全身,听苦缔头陀这么一说,心想:“这头陀想以外功招数对打,然而我除了剑法,其他什么掌法指法都没学过,这该如何是好?”然而现状既已如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心中暗自盘算:“一会便给他来个胡乱击掌,说不定能抓住机会跟他继续以真气相拼。”正自苦恼思索之间,忽听得耳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淡淡柔声:“徒儿,你且先出言稳住这和尚,我口述你一套峨嵋四象掌,再来和他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