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怀州长史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金砖上铺着暗红色的织金地毯,殿门处两只铜铸鎏金长嘴仙鹤吐出清雅、矜贵的龙涎香。
  太监端来一只锦杌子,陈岩青为表恭敬,只敢坐了半边身子。他脊背挺直,面色端严,一双眼睛注视着荷叶琉璃滴漏,心神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陈岩青官拜从五品的怀州长史,是昌平伯府老伯爷的庶子,现任昌平伯陈巍的庶弟、雍王妃之庶兄。
  老昌平伯为人风流,内宠无数。偏偏他的夫人焦氏是将门虎女,泼辣、善妒,除了焦氏膝下的一儿一女之外,老昌平伯再无其他的子嗣。
  昌平伯府的太夫人罗氏看不惯焦氏这个儿媳妇,嫌弃她手段阴狠,太过毒辣,不是个贤妇应有的模样。为了打压焦氏,罗氏便将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接了过来。
  罗太夫人的这个远房侄女便是陈岩青的生母小罗氏。
  小罗氏貌美贤淑,能诗善画,还弹的一手好琵琶,是一朵美丽、温柔的解语花。
  自从小罗氏进府之后,便极得老伯爷的宠爱。老伯爷甚至为了这个表妹,将内宠都遣散了,可见小罗氏的美貌和心计。
  焦氏是北地风沙里长大的泼辣女郎,舞刀弄枪在行,对于诗词之道却一窍不通。
  老昌平伯却是一个典型的风流才子,虽则焦氏花容月貌,老昌平伯却认为她徒有其表,腹中空空,和焦氏根本说不到一处去。
  焦氏脾气又大,老昌平伯也只在新婚时还能容让焦氏一些,过了新鲜期,每和焦氏吵架,老昌平伯便去睡小妾,再和焦氏引发新一轮的争吵。
  因此,老伯爷在得了温柔解语的小罗氏之后,简直如获至宝,当着焦氏的面就和小罗氏花前月下,完全不将焦氏放在眼里。
  焦氏想要收拾小罗氏,可小罗氏不是那些没有根基的践妾,她既是太夫人罗氏为儿子纳的良妾,又是太夫人的娘家侄女,上有太夫人罗氏撑腰,下有老昌平伯的宠爱,心计、手腕又胜出焦氏一大截。
  因此,焦氏虽然心里面恨毒了小罗氏,却对小罗氏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将小罗氏恨得牙痒痒。
  后来,小罗氏生下了一个庶子,焦氏母子三个更是让小罗氏逼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自从小罗氏进门之后,老昌平伯就再也没有进过焦氏的院子了。
  太夫人罗氏对焦氏冷言冷语,老昌平伯对她视而不见,府中下人更是捧高踩低,连焦氏和子女的份例都敢克扣!
  焦氏自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下人的冷待让焦氏彻底清醒了。
  焦氏为人虽然高傲,但并不蠢。
  为了一双儿女,焦氏只能软下身段,去学习她并不喜欢的琴棋书画,压着自己的脾气去讨好形同陌路的丈夫,为了讨好婆母罗氏,焦氏甚至亲自给罗氏洗脚。
  就是这样伏低做小了半年多,焦氏终于重新赢回了丈夫和婆母的目光,将管家权握在了手中。
  虽然焦氏还做不到与老昌平伯诗词唱和、红袖添香,但她容貌甚美,又肯做出柔顺、婉转之态,老昌平伯一颗被小罗氏完全笼络过去的偏心肠渐渐松动了。
  就在一个雨夜里头,焦氏一身单衣,亲自执着一把雨落残荷的油墨伞,等着老昌平伯下衙。
  那夜雨势很大,焦氏的半边衣衫都被淋透,湿漉漉的青丝贴着苍白的脸蛋,衣衫下面,曲线玲珑,颇有一些楚楚可怜之态。
  老昌平伯哪里见过焦氏这副柔弱、温驯的模样,当夜便回了焦氏房里,就算小罗氏装病,都没有把他叫走。
  后来,焦氏怀了身孕,老伯爷宁愿每日守着焦氏,也不愿意去小罗氏那里。
  小罗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了老伯爷的宠爱,如何甘心,她对焦氏生了杀心。趁着焦氏生产,买通了产婆,想要让焦氏难产而亡。
  不料,焦氏的婶母不放心侄女,听闻焦氏生产,带着府上惯用的接生婆子连夜赶到了昌平伯府。
  产房有焦氏的婶母坐镇,又有她带来的接生婆子,那被小罗氏买通的产婆根本插不上手,又因为产婆心虚,被焦氏的婶母看出端倪。
  等到焦氏顺利的生下嫡幼女也就是雍王妃之后,焦氏的婶母当场命人将产婆拿下。那产婆熬刑不过,将幕后主使小罗氏供了出来。
  小罗氏谋害主母,被焦氏的娘家人逮了个正着,即使太夫人罗氏心疼侄女,觉得此事尚有诸多疑点,碍于焦家的压力,也只能含泪给小罗氏灌了药。
  小罗氏死后三年,焦氏手里握着昌平伯宠妾灭妻、险些将她这个正室夫人害死的证据,在昌平伯府耀武扬威,不敬夫君和婆母,骄横更胜从前。
  老昌平伯这才如梦初醒,重又回想起小罗氏这个表妹的好来。可惜佳人芳魂杳渺,徒增伤悲。
  老伯爷自觉愧对小罗氏这个表妹,再也没有进过焦氏的院子,也没有再纳过任何一房的妾室。
  为了补偿早逝的表妹,老昌平伯将他与小罗氏生的庶子养在自己的膝下,亲自教导,将庶子教的允文允武,比他的嫡长子陈巍还要优秀。
  但老昌平伯的妻子焦氏同样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焦氏通过自己嫁入宗室的表姐,成功和太子搭上了关系,将嫡长子陈巍送入宫中给太子做了伴读,幼女更是为了太子的大计,嫁给了雍王。
  老昌平伯碍于太子的压力,怕自己的爱子步了他生母的后尘,只能给爱子谋了一个外放的职位。哪怕这个儿子弱冠之年便高中传胪,是他毕生的钟爱和骄傲。
  因此,陈岩青哪怕背靠昌平伯府,哪怕是二甲第一名的进士,却只能从一个七品县令做起,十几年过去,官职也只是一个从五品上的怀州长史。
  半个月前,怀州连日暴雨,黄河水位上涨,险些决堤。
  多亏陈岩青调度及时、指挥得当,从下雨那日起,便驻扎在了河堤上,这才使下游的三个州县、几万户人家免于流离失所之苦。
  加固河堤,引水分流……
  大雨下了十日,陈岩青便在坝上呆了十日。不仅如此,陈岩青还捐出了全部的家财,分发给守堤坝的民夫,就连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守在了坝上面,给民夫分粥。
  陈岩青的上官对这个能干的下属颇为喜爱,概因陈岩青不仅帮他解了怀州之危,并且让他受到了建元帝的嘉奖,被平调回中枢。虽然没有升职,可京中的官员岂可与地方一样。
  因此,怀州太守在上报黄河的险情之时,记了陈岩青的首功!
  陈岩青也就此进入了建元帝的视线,下旨命其回京。
  当然,陈岩青并不知道这一趟京城之行究竟是福是祸。他刚一进京,便有信使飞报进皇宫,皇帝命其直接觐见。
  陈岩青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梳洗,只能略整理了一下仪容,心怀忐忑地候在殿内。
  尽管迎自己入宫的小太监非常客气,陈岩青却不敢有半分的掉以轻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陈岩青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就在他心思起伏之际,耳畔传来内侍明亮、略尖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陈岩青连忙从锦杌子上起身,拜倒在地。
  殿内的宫女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参见陛下!”
  接着是鞋履摩擦在地毯上的声响,很轻,每一步的间隔却分毫无二,有序的节奏充满了威仪。
  陈岩青将头降得更低,口里称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陈岩青?”魏昭负手立在大殿内,威严的嗓音语气极淡:“抬起头来。”
  “是,陛下!”陈岩青顿时直起身,他跪姿笔直、目光半垂,一张俊美、儒雅的面庞充满了敬畏。
  魏昭淡淡道:“你和陈家人倒是不同。”
  皇帝的语气平静无波,陈岩青听不出这是夸赞还是嘲讽,他脊背僵直,手心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汗水。
  今上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英主,和先帝才是完全不同。
  陈岩青在先帝面前,尚能做到侃侃而谈;但今上的目光锋利如刀,即使陈岩青的眼神没有直接和皇帝对上,依然觉得自己的头顶都要被今上的目光给灼穿了!
  魏昭居高临下,犀利、睿智的目光轻易便能看透陈岩青的想法。
  尽管从魏昭踏进大殿起,陈岩青表现的一直都很恭敬,但是那双眼睛里面,却充满着暗藏的野心。
  北地暴雨连日不绝,以致于黄河泛滥,黄河水途经的云州和平州二处,被洪水冲垮的民宅和田地多达上千亩,只有怀州,无一处堤坝坍塌,皆因怀州有陈岩青这样一个治水的能臣。
  魏昭看过他的履历,这陈岩青坐了五年知县,考评年年都是上等,但却被中枢压着,一直没有晋升的机会。
  后来,陈岩青在新任太守孙文也举办的文会上,一诗成名,被孙文也引为知己,提拔为府中的长史。
  正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治水,自己常驻堤坝,和几千民夫同吃同住,还把自己的家财全部捐出来,并且还要妻女抛头露面,在暴雨里施粥,若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便是图谋甚大。
  魏昭心底哂笑了一声,这陈岩青显然是后者。
  一个沽名钓誉、心怀野望之徒。
  当然,魏昭本身看重的,也是陈岩青的能力。至于人品……陈岩青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律法,又何必去深究。
  “朕听闻,前昌平伯陈巍是你的嫡兄。”魏昭淡淡说了一句。
  陈岩青心中一个“咯噔”,陛下在召见自己之前,只怕早就将自己这个人,连同自己的祖宗上数三代,都会调查的清清楚楚。那句“听闻”,此时被陛下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当然,更叫陈岩青心中嘀咕的,还是一个“昌平伯”前面的“前”字!
  陈岩青刚入京城,就被召进宫中,还不知道嫡兄陈巍被罢黜了昌平伯的爵位,并且阖家都被陛下发配回了原籍!
  因此,他极为恭敬和谨慎地说道:“回陛下,陈巍正是微臣的嫡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