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 第二章 一剑万里如邾离

  “大人,新北桥的洞口已经找到了。不过…”
  “哦?”
  “那道禁制…”
  “带我去见。”
  ……
  冷风吹过幽深寂静的井口,呼啸作响,已然小厚的积雪被瞬间拍散,持久润湿井壁,不一会儿,凹凸不平的井下砖石上便又涂上了一层光滑的冰晶。
  这是一道早已荒废的枯井,更何况处于山郊,自是鲜有人知。
  不过倘若这时有人经过,便可听到井下清晰传来一道时断时续的人声,哪怕周围风雪聒噪,却依然能够清楚听到,宛若心中击起小鼓。
  “二千九六。”
  “二千九七。”
  “嗬…”喉结微微上下蠕动。
  “二千九八。”
  “二千九九。”
  ……
  突然风雪陷于紊乱,接着仿佛空间一阵抽搐,两道血红色长袍便突兀出现在这方天地,只不过一道颜色更深,煞意更重。
  “大人,就是这。”
  于是那道血色更深的长袍便微微向前踏上一步,顿时,井内仿佛充斥着血海滔天!杀意四散,就连井壁冰晶也纷纷崩裂,相互折射着一股猩红色。
  井下的人声也骤然停歇。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井底清晰传来铁链相互掣肘的声音,原本碎裂的冰晶又顿时进一步炸成粉末,不复血色。
  缕缕冰冷刺骨的凉意打井底幽幽透出。
  井外那两道身影也逐渐蒙上一层冰尘。
  井里一道幽绿光亮的眼神隐隐显现,死死盯着井外风雪中的两道人影。
  那是一种死神在盯着猎物的眼神。
  不过情况突然一变,这时候发生了一幕极其诡异的画面。
  只见外面那一道颜色更深的血袍袍底缓缓生出一道极细的金线,然后金线分裂成更细的金丝,像一条藤蔓,又如一条颜色鲜艳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子蜿蜒爬行。
  毒蛇缠绕着藤蔓,在血色的背景中。
  勾勒出一株猩红的海棠树。
  井下荧绿的瞳孔猛然一缩,寒意更甚。
  不过这时候金线已经由袍底缠绕到血袍身影的颈部。
  从来没有人能够看清血袍底下到底遮盖着一副怎样的面庞,那里有的,只有漆黑如墨,以及死一般的沉寂。
  然而这时随着金线的爬行,那抹面部的墨色出现了一道血线。
  血线缓缓裂开。
  就像咧嘴。
  “嗬嗬~”
  无声而笑。
  伴以惺惺松松撑开的一只眼眸。
  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那只眼睛,先是环绕转动了一周,接着猛然定格在井下!
  双目相望,红色与绿色相对。
  漫天风雪中,粘稠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氛围。
  而就在那一瞬间,井下的幽绿眼神在对上红色的那一刻就迅速合上!
  双目不再对视。
  原本紧绷的雪花便飘然一松,如同洁白的羽毛温柔披落于大地之上。
  但那道令人深感恐惧的红色眼神却依然冷漠凝视着井底。
  井下瑟瑟发抖。
  井上居高临下。
  这才是真正猎物该有的样子。
  而井上那个红色眼眸的主人仍是不紧不慢,随意摩挲着大拇指上的血玉指环,终于,他将指环藏于指腹的那一面转替到了鲜明的指背。
  一道深深的“赤”字赫然印于其上。
  “为我所用。”
  原本松散的风雪又骤然一紧。
  “或者死在这里。”
  ………
  ………
  灶内柴火大旺,烧草锅上正炖着一锅老母鸡汤,烟火缠缠袅袅,绕于房梁不绝。
  安宁蹲在旁边使劲抽着鼻子。
  “走开走开,别在这碍我事。”
  酥酥一边轻轻将安宁踢开,一边小心地往锅里补些开水。
  “诶,酥酥你说。”安宁拿着烧火棍心不在焉地捣鼓着灶膛。
  “你说那个撑伞怪人,他倒下前说的最后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啊!他一定是认出了安小爷我是个天生的修道胚子,就是天才啊哈哈哈哈…”
  “不过我安宁是个天才这一点,试问整个天下谁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看他那样八成是想收我为徒,不过他怎么也得给我个十几件仙家重宝让我考虑考虑吧…”
  “我看他那把伞就挺不错的,耍起来挺有门道的…”
  然而正当安宁提到那把伞时,被酥酥小心安置在厨房门帘旁的那把瘦伞便剧烈颤抖。接着蓬然炸开,绿色竹骨制成的伞柄处流淌着灵动的光辉与锋利的切割之意。
  安宁突然被吓了一跳,于是本能的将酥酥一把拽在身后,然后警惕地盯着荧光流转的伞面,天生敏锐又加以后天磨练的直觉告诉安宁,那是最危险的地方。
  小小的屋内顿时充斥着一股紧张氛围。
  而这时,又是那道熟悉的轻噫。
  门帘掀起,跳脱的嗓音自帘后传来。
  “噫?”
  “你们竟然能够打开这把节气匣。”
  安宁先是呆呆望着门帘旁那个满是幸灾乐祸的陌生脸庞。
  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朝他大声吼道:
  “快把你这破伞收起来!”
  “然后从我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那个先前还被安宁视为“山上仙人”的年轻男子无奈一笑,随即抬手一招,竹伞微微轻旋,便静静落在男子手中,男子在屋内高高撑起大伞,耳边发丝纷扬,然后一个转身,右手抹下跳簧,下盘一收。
  抬手落下,竹伞已然垂立在身旁右侧。
  “望了自我介绍。”
  男子仍是一手负于身后,然后噙满笑意的眼睛便望着站在灶前的兄妹俩。
  “在下邾离。”
  安宁浑身一震。
  他记起了七年前,那个面容清癯的男人拖着一把普通的铁刀第一次带着他和酥酥来到了这座渭城。
  当时还稚嫩幼小的他问过那个男人。
  “大叔大叔,你还想不起你叫什么吗?”
  “单姓为梅。”一旁醇厚的嗓音突然响起,宛如金石撞鸣。
  冷冽刀锋如镜,镜中男人的左眉毛上横跨着一指距离的撕裂疤痕。
  “不过名字,有时候不是不能记起,而是不想记起。”
  大叔在说完这句话后,又重归沉默,只是低头整理着年幼酥酥的衣领。
  “不过我倒是记起一个人的姓名。”
  大叔轻轻抬手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刀把,遥远的思绪扯起他的记忆一阵恍惚。
  “邾离。”
  “一剑行万里。”
  在提到这个名字后,大叔眼前顿时一亮。
  “他的剑很杂,但丝毫不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他是我的…我的朋友。”
  言罢之后,万家灯火俱灭。
  于是一个大身影便拖着两个小影子继续沉默前行。
  当时还不生分并且调皮的安宁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他整天御剑飞来飞去的,风啊云呀扑在脸上肯定很自由吧!”
  大叔只是看着灯火成片的熄灭,自顾自般的自言自语:
  “当他低头看见漆黑一片,也会感到寂寞吧。”
  如今多年已过,大叔早早离开他们,早已能够独立生活的安宁带着酥酥就这样安静又孤独的呆在渭城。
  这时候记忆中少有却又熟悉的人名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安宁望着那个持伞的男子怔怔出神。
  一个眨眼。
  邾离这时候已经位于安宁兄妹俩身边。准确来说,他就这样一只手搭在安宁的肩膀上,眼神却是温柔的望着酥酥。
  “你叫酥酥?”
  酥酥也是一阵恍惚,然后回过神来就是下意识的靠紧安宁,然后低下头来。
  “我叫,我叫梅寒酥,你,你也叫我酥酥就好了…”
  “哈哈哈,和你母亲,真像呢。”
  邾离深情望着酥酥的眼睛,古井不起波,姣姣眼瞳有如水中月轮,他正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触摸,但这时右手伞骨轻轻震动。
  邾离顿时清醒过来,然后急急背对酥酥,抬起的左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安宁此刻却是急忙的朝邾离问道:“你见过酥酥的娘亲?”
  邾离再次开口,已然有些许明显冷漠疏远之意。
  “见过且如何,不见又如何?”
  安宁以为自己先前得罪了这位能“一剑万里”的仙人,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说道:“酥酥和我一样,都是从小就跟着大叔,虽然她不说,但是她,她每次看到其他孩子都…”
  安宁正要继续说下去,但是邾离却是背对着抬手示意停止。
  于是安宁偷偷望向酥酥,却发现酥酥也在一直望着他,然后安宁便更加用力伸手将酥酥抱得更紧。
  小小屋内又陷入沉默。
  邾离轻轻抬起手指,缓缓扣在伞面上。
  “嗒。”
  “嗒。”
  …
  敲伞二十四击。
  “安宁。”
  “你想修行吗?”
  “大叔,大叔不准我和酥酥碰这些…”
  “但是你大叔已经好久没出现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邾离轻蔑的冷哼一声,然后他转过头来,认真的望着安宁。
  “你,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吗?”
  “你,想知道你们的大叔,还有你们究竟是谁吗?”
  “所以你,想跟着我修行吗?”
  邾离每说一句,安宁眼中的光亮便更甚一层。
  于是安宁刚要作声应答,但邾离迅速就打断了安宁开口,然后重归吊儿郎当的随意说道。
  “但是你们跟着我会很危险,水浅小王八多,水深了,老王八们就喜欢打架…”
  “你打我,我打你,要么乖乖屁股撅起,要么拔剑一行万里…”
  “当然啦,一剑万里大多用来跑路,不是锤人…”
  “而我又有很多仇家,所以一不留神…”
  话音至此,邾离坏笑着盯向安宁和酥酥。
  “会死人的哦。”
  安宁只是愈加用力地抱着酥酥,伴以二人愈加坚定的眼神回望邾离。
  邾离眼中笑意更浓。
  而非坏笑,却是欣赏。
  但突然!
  邾离眼中笑意一凝。
  冷气更深,充斥杀意!
  邾离手中“节气匣”大张,伞面高高撑开!
  耳中似有剑器出鞘,飒飒高鸣,分据屋中四周,剑气深深钉在墙壁之上!
  墙壁颓然倒下。
  屋外“轰然”大响!
  安宁只是抱着酥酥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围的变化,却丝毫没有留意到脚下黑色短棍“嗡嗡”欲要跳起。
  只听得外界人声嘈杂。各色人士纷纷扎堆聚集,气势汹汹!
  如果不是空中悬浮以及他们手中持有的各种法器显示这也是群“山上人”,安宁就要误以为这是群赶街糙民。
  墙壁倒塌,空空荡荡。
  屋檐冰棱亮闪闪,雪地鹅毛片片堆。
  屋内灶台上的鸡汤小声的发出“噗噗”声音,鸡油晶莹透亮,白如凝脂,嫩肉早已稀烂如泥,微黄有似琥珀。半开锅盖,热气腾腾,哈口热气让人手心温暖之余又略感发痒。
  邾离早已来到灶台旁,自顾自的盛起一碗鸡汤,滚烫的碗底让他有些端平不稳。待得好不容易喝上一口热腾腾的鲜美鸡汤,他满足地吧唧了一下嘴巴。
  然后就这么一手半靠着灶台,一手端着只汤碗,身旁大伞悬空凌厉,两鬓发丝随风而起。
  他嘲讽地笑望屋外人群。
  “今儿挺快的昂。”
  “来喝鸡汤啊。”
  “不过,先过剑阵者为客。”
  “过伞不成。”
  “那就留下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