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 第五章 鸣响狭间不鸣者

  在那个霜杀百草,同时又百花齐放的年代。
  梅远这个名字,无疑是如此的闪亮,同时却又沉重无比。
  这个名字,让那个沉寂百年,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梅园,又一次以崛起耀眼的姿态,出现在这座天下。
  山下尘俗,有数十年秣兵历马的北秦,最终在一次次的拼杀换死中奠定了“大秦”的地位!
  而这山上修行,也有不鸣百年的老梅园,由于横空出世的一个“梅远”,再次让人们记起了所谓的“一园二阁三圣山”!
  梅远之决绝,在于他率先单单用剑道,就力压住了他那个时代以下几乎所有的天才!哪怕是以剑修著称的蜀道剑阁,在他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
  多年以后,当初的少年早已不在。
  正当人们以为,他会在剑道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时,梅远却单提一柄三尺青锋就问道于剑阁!
  三场问剑之后,胜负有数,天下亦不知。
  人们只知道从那之后,梅远弃剑用刀。
  于是快要步入壮年的梅远又重新学习刀法,当初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一个个圣山圣子,道子佛子,如今已然个个修为大成。
  修行一生,山上人最忌讳的就是登顶半山,就转投其他大道。
  而梅远在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候弃剑用刀,无疑是自毁前程。
  于是,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冷嘲热讽,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愤愤不平。
  但就是没有人意料到。
  那个梅远还是那个梅远。
  只要有他在,其他同辈的天才,就永远只能是陪衬。
  而后习刀多年的梅远第一次出关,就一刀落下,两断三尺剑身。
  刀名“两断”。
  接着整座天下,一次次的“问刀”之中,许多人的道心,也就随之“两断”。
  梅远再次坐实了,他就是那个时代同辈之中,当之无愧的天花板。
  如今世事变迁,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也都逐渐成了一位位长辈前人。
  不过那个梅远,却就此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直到今天,曾经那股纵横天下,睥睨八方的强悍刀意,又以另外一种形式,另外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邾离大口喘着粗气平躺在雪地之上,双臂拨弄着两边的积雪,虽然一手皮肉翻烂,疼痛刻骨,却玩的不亦乐乎,好不欢快。
  而另一边的白绝盘腿打坐,双手高举复又落下,作蓬莱导气归虚以致调息。
  浑身拳意早就四散,化为缕缕天地元气润泽身外身。
  一小周天运气完毕之后,白绝缓缓起身,双手负于身后,原本一袭白衣飘飘欲仙,如今却坏了好几处洞口,布条纷飞。
  白绝毫不在意,他望了眼躺在地上玩雪的邾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逐渐弥散在心头,他张了张嘴,却感到略微苦涩。
  “这场…是在下蓬莱输了。”
  于是雪白大袖一卷,召来漫天风雪。
  他背负双手,一步一步踏入风雪之中,背影逐渐模糊。
  一句简单的输了,就意味着白绝已经自认为不能出手,而邾离,还能出剑。
  邾离仍是躺在地上,双臂滚弄积雪更加欢快,然后一个打挺起身,直直坐在雪地之上。
  一长一短两道飞剑侍立于身旁。
  他歪了歪头,对所围众人嘲讽道。
  “一个个小王八学老王八凫水打架?”
  “听说…我修为丧退,还被剑阁除名?”
  然后邾离声音陡然拔高,节气长剑嚓啷啷归入“节气匣”中心伞骨,长剑入鞘,幽绿小剑于众人眼前一晃,就此隐没。
  邾离起身,就那么拄着大伞站在空荡荡的雪地之中,周围各家各地的山上宗派,便纷纷下意识往后退去。
  邾离眼中嘲讽之意更甚。
  “怎么,谁来接我一剑?”
  周围无人应答。
  因为他们都怕死,因为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白绝那样。
  所以他们不敢赌,不敢去赌邾离还能出几剑,乃至于再次动用梅远的“刀意”。
  于是邾离倍感无聊,挥了挥手,转身回头。
  “不敢上就别傻愣在这,一个个跟谁欠你钱似的。”
  “还围在这?不管饭嗷…”
  “不走找削?”
  于是人群之中迅速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浑水摸鱼偷偷离去。
  不曾想,就当邾离正要开口、哪怕受了重伤,也要嘲讽几句恶心别人的时候。
  他和其他人一样,听到一声鹤鸣。
  高似老凤长叫,清如雏凤和鸣。
  未见鹤身,先听得鹤唳。
  一只巨大的白鹤破空而至,一道白影直逼雪地,眼看就在快要落地的时候,黢黑鹤腿在空中稍稍弯曲,双爪凭空虚抓,一瞬间扑棱棱的白翅夹紧收起,白鹤就那么飘飘然落在了雪地之上。
  鹤身高高耸起,通体雪白,若不是尚有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睛,以及黝黑的双爪,估计就与这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在这一道鹤唳高鸣而止之时。
  原本场间打算偷偷逃走的,愤满不平的,畏缩害怕的…
  以及,还有一位打算说不良话恶心对面的。
  都不由自主的望向了巨大白鹤。
  世间白鹤有千千万万种,但是唯有一只,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特征。
  但是当它出现在你眼前之时,你心里一下子就会知道。
  这是那只白鹤。
  那只仅属于她的白鹤。
  场间沙沙摩挲起衣服相擦的声音,有人鞠躬致意,大部分人纷纷跪拜行礼。
  “拜见圣女大人。”
  果真,高高耸起的鹤翅缓缓放下,从巨大鹤身上缓缓走下一位女子,白纱蒙面,一袭白衣轻似烟尘,三千青丝高高盘起,你看不到她的样貌,但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气质紧紧锁住了你的眼眸。
  本来修行中人,纵有漫天风雪,也不会感到有多寒冷,不过当这个女子出现时,一种毫无烟火气的清冷意味便弥漫在众人心头。
  酥酥紧张的低下了头,衣边露出的脚尖愈加突兀。两天没洗的短发略微有些油腻发卷,轻轻拂过脸庞,有些让人痒痒的。
  安宁侧头发现酥酥笨拙地往身后擦抹着手上的油灰,下意识的便宠溺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做了个鬼脸。
  嘴唇无声微动。
  “我家酥酥天下最美。”
  于是有人便低首更深,双颊红透愈甚。
  唯有邾离的眼神,自始自终从未离开过那道清冷的身影,他眼中似乎闪烁过一丝无奈,然而这种无奈转瞬即逝,他依旧单手支着大伞孤立在雪地之中,那只骨肉折断的右手早已被他偷偷背于身后。然后他甩了甩额头,几缕由于汗水以及雪水浸湿落下的长发微微晃荡。
  他努力作出一种潇洒的姿态,洒脱望向那个众人头顶之上的圣女大人,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蓉儿…你来了啊。”
  ……
  ……
  ……
  大秦京都。
  一道道曲折幽深的小巷子,复杂颇深,同时又充斥着煞意重重。
  然而在转过巷子之后,一片豁然开朗。
  夕阳逐渐西沉,暮色缓缓贴着天边的火烧云落下,照耀在眼前这座沉默的建筑之上。
  外墙显示着独属于禁内皇宫御用的赤红色,高高的墙下开着黑洞洞的门,像极了怪兽的嘴;同时又像一双眼,平静却又恐怖注视着这个世间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白天内的同心巷,同时也是黑暗中的火葬场。
  这里靠近着京都护城河边上的向河梁。
  这里,是专属于秦帝的察司厂。
  自从十几年前那次惊动了整座天下的秦齐围战发生之后,秦帝就设立了察司厂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凌驾于六部之上,直接听命于秦帝一人调动。但同时也不影响国家机制运行。
  察司厂权力极大,虽然司职人员不多,不过胜在皇权在握,做事往往狠厉独行。
  平时主要做些暗地里的勾当,但在表面上,也负责着大秦对于那些山上宗门的招待联络。
  因此,察司厂必定个个皆是那登途大道的山上修士,但却对着秦帝保持着绝对的忠诚。
  寻常百姓自是巴不得离这样一个腌臜恐怖的地方越远越好。
  因为一旦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就往往不单单是那一条人命就能解决的事了。
  而今日察司厂却是迎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
  一位魁梧如山的中年男人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堂间,双眉浓如墨蚕,干裂嘴唇红如稠血,浑身上下透着股只属于军队的冷厉意味。
  声音嗡鸣,重若金石。
  “虎狼卫的大人希望察司厂的主子给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堂口处黑洞洞的门内便传来了一道陡然升高的尖锐声音:“咱家的主子可是圣上!”
  长长的尖锐尾音逐渐平稳。
  “你要是问咱家关于新北桥的禁制…”
  “那的确是咱家察司厂做的,还是血棠大人亲自带人破的…”
  “大胆!你察司厂可知道那新北桥井底下究竟关的是谁!怎可不经过我军部通报就擅自带走!”
  “咱家察司厂做事还要经过你军部允许?!”
  正当两人争吵之时,突然,从天空的雾气之中撕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一道身影从雾口处跳了下来,接连不断碰撞着雾气,雾气被击散成更小的颗粒,薄雾轰的散开成巨大的圆形空洞。
  一股强大而又霸道的身影从中稳稳落下。
  扑面而来的气息瞬间将其周围数十丈所有的生机完全锁死!
  那个似乎来自于虎狼卫的魁梧中年男人在看到这个霸道的身影之后,顿时面露喜色。
  单膝沉重跪地,一套完整的军部行礼。
  “卑职参见大人!”
  然而此时定睛一看,那个被称作“大人”的身影竟是有些年轻,约莫接近三十岁的年轻面貌冷漠异常,上半身赤裸着,肌肉坚硬有如磐石。
  虽是初冬,不过大秦处于北地,尤以京都冬日冷意最甚。
  而这个处处充斥着爆炸力量的男子,却是仿佛浑身燥热丝毫不惧寒冷,但是那一脸的冷漠,眼眸之中挥之不去的寒意,就如同整个冬天藏在里面。
  这双冷漠的眼睛也死死锁住了那个黑洞洞的门口。
  只见堂门口慢慢踱步走出一位身披着暗红色长袍的男子,袍边勾勒着夸张的金线。他随意端着碗茶水,轻起涟漪处,静静躺着一朵泡开的海棠花。
  同时金色面具之下,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变化。
  他尤如观赏园林景致一般不急不缓走到堂中,身后跟着两排随行的血袍人,一种让人窒息的煞意逐渐弥漫开来。
  身前茶水古井不波,身后煞意血海滔天。
  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随即后面便立刻跟上一位血袍人接过茶杯。
  他细细把玩着手指上的血色指环。
  温和声音拿捏的恰到好处,好似和多年不见的老友打招呼一样。
  “今日倒是难得,虎狼卫的宗川大人竟然亲自来到我察司厂,不过可惜没什么能招待客人…”
  “我只要人。”粗哑声音突兀响起打断。
  那位显然就是先前话中提起的血棠大人无奈歪了歪头。
  面具之下依旧看不出他的表情。
  与此同时,虎狼卫的宗川在打断了血棠的话语之后,又生硬补充了两句。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不然就揍你。”
  血棠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松开了血色戒指,抬手掸了掸暗红色长袍肩上的轻雪,雪花四散,簌簌落下。
  金色面具底下也再次传来了那道温和,却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我知道,那个新北桥的人倘若落在你们军部的手上,结局必定是死路一条。”
  “不过…”
  风雪又是一紧,与新北桥的那次井口对峙如出一辙。
  “这样有用的人…”
  “他必须留在伟大的大秦。”
  指环翻转,“赤”字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