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 第七章 酸枣囫囵落清潭

  蜀道峥嵘处,遍地剑气纵横。
  五座剑峰高高耸起,远远看去尤如五道长剑剑柄倒置,剑锋直指天穹。
  其间中央剑峰处云雾缭绕,月光照耀在雾中,整座山渲染出一种神秘的淡紫色。
  山巅处安静坐落着一间小草庐,庐前的洗剑溪溪水潺潺流动,积蓄起一潭清池,山石缝隙冒出汩汩清水。
  潦水静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草庐屋顶上安静坐着一道人影,她单手抱膝,沉默着与月亮对视,另一只手则是用力从腰间扯出一只金丝小锦袋,小锦袋里装着各色精致果脯,糖霜星星点点。
  接着她从屋顶跳下,一蹦一跳地踩着溪石来到了清潭边,雪白的赤足温柔放入池水之中,池中的银色小鱼非但没有受惊离开,反而立马围了过来,绕着她的双脚缓缓游动,轻轻地啄着她的脚背。
  她立马“咯咯”的笑了起来,然后心情大好,从小锦袋中摸出了一颗酸枣,双足翘起来轻轻拍打着水面。
  波光粼粼,细碎月色愈加泛起。
  这时草庐间的小窗突然被推开,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
  “掌门在静修,南蛮你给我安静点!”
  她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含糊:“干嘛呢干嘛呢!”
  “我吃个枣儿又怎么了?大师兄你掌律做久了,还在我这个小师妹前装严厉啦…”
  然后噗的一声,南蛮朝池水里吐了颗枣核,那颗东西浮浮沉沉,又惹得一群小银鱼啄食。
  池水十分清澈,小银鱼们在啄食完枣核后,便有些无趣地游走。
  南蛮看到这幅画面后觉得很是有趣,开心地笑着说道:“三师兄不是静修,而是沉睡…”
  “我可没说错噢。”
  于是那道严厉的声音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再次沉重响起:“掌门只是累了…”
  接着草庐木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身形偏大的老者,老者就那样默默站在草庐前,没有理会清潭前的南蛮,他只是抬起头来望着漫山雾气,然后轻轻一挥,淡紫色烟雾破开一道不小的缺口,月光大把的洒落在草庐四周。
  老者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清辉,腰间的“掌律”小印和“剑”印发出黯淡的光亮。
  南蛮轻轻一跳,稳稳踩在溪石之上,也同样抬头望向半缺的月亮。
  她随意一抹腰间小锦袋,手中便摸出了两壶酒,一壶抛给老人,然后自己高高举起壶口,嘴边漏下几缕酒水,逐渐顺着修长的脖颈浸湿身前衣服。
  南蛮一口气喝了几乎大半壶酒水,眼神间已有醉意,双颊飞染上两抹晕红。
  于是喝醉了的南蛮说话愈加大声随意:“举杯!邀,邀明月…”
  “古元师兄你…在,在我面前就,就别板着个脸了…”
  掌律老人持着手中酒壶,疲惫的眉间罕见流露出一丝放松之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如同是自言自语:“老四,老五还有老六…都别藏着了,出来吧。”
  然后草庐四周挤挤攘攘推出来三道人影,只见被推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瘦男子,身上却背着一把极具夸张的重剑,同时身后跟着个大冬天仍然穿着件汗衫的胖子,胖子提着把打铁锤,而最后一人身前别着只刻刀,两侧腰间分别挂着两把小剑。
  三人互相推搡着站成一排。
  待得站定之后都不约而同的挠了挠头,然后尴尬的朝掌律大师兄报以微笑,接着三人都纷纷向南蛮使出眼色。
  南蛮转头狠狠翻了个白眼,一抹小锦袋,又抛出三壶酒。
  小小草庐前,五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喝着酒,不时地抬头望着月亮。
  庐内躺着的,是一个更“老”的“老人”,满头白发,沉睡不起。
  蜀道难啊蜀道难,剑气近啊剑气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五位师兄妹几乎同时在脑海中冒出这一句话,然后又在心里默默念想着这句话的主人,只要有他在,草庐前就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终于不知是谁突然提到了这个人。
  “邾离那小子…”
  “我竟然还有点想他…”身负重剑的高瘦男子猛然拍了自己一脑门,接着又汩汩饮酒试图堵上自己的嘴。
  “等他回来…哼,自有剑律伺候!”
  “嘁~古元大师兄你每次都说要用剑律伺候小师弟!结果呢…”
  “不高兴不高兴!总算有个人叫我师姐,他还老是自己跑出去不带我玩!”
  …
  长夜总是适合怀念,因为只有那时,才能安静缝补白日的聒噪。
  如果没有那一声鹤唳的话。
  长长的鹤鸣打断了这五位师兄妹的怀念,剑阁掌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率先举起“掌律”印牌。
  崖间猛然剑气肆虐,剑阵轻启又关。
  白鹤平稳落在洗剑溪前。
  圣女怀抱着邾离慢慢走下,安宁和酥酥抱着节气匣跟在一旁。
  剑阁掌律大人早已抱拳,低头致意。
  接着圣女也螓首轻点,弯腰行礼。
  她轻柔的把裹成蚕茧般的邾离放在草庐庐前,白色面纱后响起一道声音,清冷之意已少些许。
  “邾离硬接白绝身外身数拳,又强行催动节气匣和驭使两把本命剑…”
  “我已用春蚕化茧将他的情况暂时稳住…”
  古元快速大步向前,苍老的手掌拍在邾离胸前,大量的剑元滔滔不绝涌入邾离体内。
  直到古元脸色微微发白,他这才松手,然后转身面朝草庐,伟岸的身影再次背对众人。
  “有劳圣女大人千里迢迢将我小师弟送至剑阁…”
  “便麻烦圣女大人在我剑阁休憩几日。”
  开玩笑,小师弟受伤如此之重,哪怕这是洛水圣山与国教的钦点圣女,剑阁也要将她留下,弄清楚这件事的瓜葛由来。
  本来由于邾离特殊的双本命剑体质,体内剑元应该足够充沛,但是当另一股拳意入体时,两种格格不入的拳意剑气便会针锋相对,而空空躯壳,却是作为“战场”,满目疮痍。
  如今邾离体内气府可真算是“家徒四壁”,不过虽然没有剑元浸润,但好在也算驱逐出了白绝拳意。
  所以古元在第一时间就给邾离输送了大量剑元。
  不过如果单单只是缺乏剑元也就算了…
  古元微微眯起双眼,视线穿过木门,想着在草庐内沉睡的那个人。
  在外,那个人是剑阁掌门,在内,也就是他众多师弟师妹的其中之一。
  如今小师弟邾离也重伤归来。
  啧。
  剑阁久不入世,难道,又有风云将起?
  圣女洛蓉自然明白当前时势,所以也自觉跟着南蛮前往客舍。
  只不过在临走之时,还未等得她叙说安宁与酥酥的情况,古元早已来到一旁傻站的安宁面前。
  这位不苟言笑的剑阁掌律,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才终于流露出一种长辈的欣慰的神色。
  古元先是从酥酥怀中抽出邾离的那把节气匣,然后轻轻一抖,伞面张开,伞盖覆住的空间便淡淡飘着二十四种不同的剑意。
  安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在旁人看来凌厉无比不可接近的“剑意牢笼”,于安宁来说,也就只是单纯的剑气罢了。
  古元一手轻轻抚摸着白须,一手收起节气匣。他望向眼前这个依旧冷静的孩子点了点头。
  接着他一手拉住安宁来到小屋前,依旧是一道伟岸的身影背对众人,但不同的是,老树的枝躯尚未腐朽,萌生的春芽已经悄然长出。
  “你们都退下吧,今日之事明日再叙。”
  “南蛮,请圣女大人前去客舍。”
  “哦,还有那个小姑娘一同带去吧…”
  “我不!”
  酥酥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在听见那个最高的老头说要她和安宁暂时分开,终于忍不住大声拒绝。
  众人望向这个女孩,蓬蓬的短发有些糟乱,只不过鼓鼓而又通红的双颊,表明了她目前内心的坚定。
  酥酥悄悄抬头打量着周围众人的目光,双腮已经不在气鼓鼓的,不过脸上却因为不好意思逐渐变得愈红。
  所以她又轻轻有如蚊声说道:“你…你们不用管我的…我就在这安静等着安宁就行…”
  “你们放心!我不会…我不会乱动这的东西的…”
  古元就只是回头望了眼那个众人之间孤零零的女孩,然后他望着安宁。
  安宁也回头望了下酥酥,目光长久停留,接着他望向身旁这个老人。
  “酥酥在哪,我就在哪。”
  于是古元一抹腰间“剑”印,一道肉眼可见的灰白色圆幕便笼罩住整座山头。
  接着古元便牵着安宁一脚踏入草庐之内。
  其余众人纷纷离去。
  白鹤亮翅,轻巧飞起。
  南蛮踩着溪石一步步跳到酥酥面前,从小锦袋中掏出一把精致果脯递给这个小女孩,然后她摸了摸那一头柔软但又桀骜的短发,轻轻笑道:“喏,无聊或者饿了就吃一个,很好吃的!”
  然后一束剑光亮起,一柄细巧的长剑从小锦袋中飞出,南蛮赤裸着双足稳稳跳上剑身。
  细剑高高飞起。
  宛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再次传来。
  “嘻,我这把秀女剑漂亮吧,你在这乖乖的噢,我把那个圣女家伙送到客舍后就偷偷过来看你…”
  于是鹤声轻唳,剑鸣飒起。
  原本尚有人声的山头处再次重回寂静,草庐木门吱呀响起,复又关上。
  酥酥捧着把话梅酸枣,不禁联想到了白日里,还有在耳边响起道同样的木门吱呀声。
  白天我还叫安宁找机会弄点油来修修呢。
  酥酥一边念叨着这些事,然后用身上安宁脱给她的大棉衣兜住果脯,同时用力脱下鞋袜。
  草庐边少女似月,皓足更凝霜雪。
  不过可能因为天冷还有年纪小,酥酥踩在冰凉的溪石上,脚后跟迅速就红透了一片。
  短发轻轻拍打着两边脸颊,她高兴地踩起一朵朵水花,就像雪地冰湖上的精灵,飞舞落脚下,盛开着朵朵嫩红梅花。
  远远望去,真真就是处处梅里寒酥。
  酥酥兜着捧话梅酸枣跳来跳去,很快就感到有些累了,短发黏着汗水粘在两鬓间。于是她来到了洗剑溪聚流成的清潭边。
  清潭是由洗剑溪活水时刻汇聚积蓄而成的,潭中游有数十尾小银鱼,月光洒下波光粼粼。
  她好奇的坐下,然后缓缓伸出小脚放入池水之中,波光细碎,银鱼群却是丝毫不受惊吓,纷纷游至岸边。
  一只只小银鱼轻轻细啄着酥酥的小脚窝。
  于是近乎先前同样的位置,又传来一道道“咯咯”的少女笑声。
  酥酥捏起一粒蜜枣,嗯,甜糯糯的让人张不开嘴。
  少女背后的草庐温柔燃烧着老烛灯光,在潭面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但是在清冷的月色光辉下反而不是显得那么起眼。
  她小心吐出粒枣核,用手接着轻轻放在岸边。
  然后歪头想了想,又拾了颗完整的话梅丢入池中,“噗”的一声溅起道小水花,于是大群银鱼又闪烁着白色粼光游到那处起伏的水面,争先恐后地啄食着话梅肉。
  酥酥不禁捂着嘴吃吃笑着。
  湖面上的细长影子调皮跳动。
  草庐外木门吱呀,庐内老烛灯光微晃,
  屋里简朴的床上安静躺着一位老人,但是衣物整洁,鬓发不乱,明显是常常有人给他梳理。
  古元神色郑重,笔直地站在床边。
  安宁则是腰间别着那根黑色短棍,老老实实跟在古元身后。
  古元捡起床头的湿布,叠成方块,一如既往,先是弯腰擦拭着床上老人的头发,接着一点点顺着肩头的衣物,径直抹到胸前,等到胸前的衣服抹干净一遍,便稳稳抬起床上老人的手背,开始擦洗他摊开的掌心。
  于此,古元起身,抖抖湿布,再次摊开放置在床头。
  他背负着双手,出神望着灯光。
  还未等得身后安宁发问,他仿佛自言自语道:“安静躺在床上沉睡的这位,就是我剑阁掌门。”
  “也是邾离那个小王八蛋的三师兄,我的师弟。”
  “别问我知道你是谁…”
  古元旋即转身,一指伸出从安宁腰间一挥,黑色短棍应声而起。
  安宁抬头望向眼前这位高大的老人,在那一瞬间,古元仿佛更加苍老了些许。
  “这柄‘断剑’已经告诉给我了答案。”
  “呵,月缺月缺…”
  古元高高举起右手,掌中剑气漂浮不定,不断磨砺着手中的黑色短棍。
  不过不论这位剑阁掌律境界多高,剑意多深,剑气有多浑厚。
  微晃灯光之下,黑色短棍仍然只是根黑色短棍。
  尤如安宁神情一般,毫无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