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南海之滨

  盈歌舒舒服服的躺在宽大的马车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花生米。
  丁逸坐在前面在赶着马车。
  马车的顶盖被拆掉了,四面透风,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车板子,这是盈歌特意拆掉的,就像上次盈歌带着他前往关中去找梅公子一样,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通透感。板子上铺着的是香香姑娘送给他的一张貂绒大氅。所以虽然秋风已冽,寒意已浓,但盈歌却觉得身子下面温暖如春。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走在荒原之上,这里距离十方镇已有数十里地。盈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推了推丁逸的胳膊。丁逸头也不回,伸手接过盈歌手里的酒袋,一口气喝完。
  盈歌笑了笑,从身子下边又摸出了一袋酒,“别着急,老弟,十方镇在东海,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南海,那可是天涯海角的地方,远着呢,慢慢来,老弟,无论你要去干什么,都不要忘记去感受旅途中的美,你瞧这天,多蓝,你瞧这草,多黄,你瞧这风,多猛。”
  “盈歌,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先去找墨滴子,这里是东海,可我们要去的是南海,很远很远。”丁逸皱了皱眉眉头。
  “归云山庄的夏侯云在十五年前便凭借三十六式归云剑法名满天下,只可惜最近这几年来突然销声匿迹,仿佛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了一般。豫北少林的大行伯虽是方外中人,但却是少林寺罗汉堂出身,论其铁面无情,怕是六扇门都要逊上三分,就算你有亲爹的信物在身,想让大行伯就这样把东西交给你,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更何况那里可不是青灯寺,而是少林寺,你想要见到那早已不食人间烟火的大行伯只怕已是不易。至于青城山的老夫子,是这四人之中最为脱略行迹之人,这老头儿多年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真正见过他本尊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你想要找他,那简直就是做梦。”盈歌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所以,想来想去,我们好像也只能去找那南海临水轩的墨滴子了。”
  “万一他不在南海呢?”丁逸迟疑了下问道。
  “墨滴子身为墨家掌教,行事素来古板,近年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所以只要墨家还在南海,那么墨滴子想必就在南海。”盈歌说道。
  “可万一他不在呢?”丁逸依旧不太放心。盈歌
  “不在就换个地方继续找呗。这天底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唯一绝对的只有绝对本身。”盈歌满不在乎的一笑。
  丁逸不说话了,他遥望着远方,不知道现在紫灵可还好。
  盈歌仰起脖子,美美的喝了一大口酒,仰头望着天空,荒原的天际,一只老鹰在盘旋。盈歌看着,不禁轻轻的叹了口气,“真美,人如果能像鸟一样在天空中自由飞翔,那该多好。”
  老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很快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盈歌望着老鹰消失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酒馆里的那个老方不是真的叫老方,老弟,我说的对不对?”盈歌说道。
  “他是青灵教的前任教主,也是我的亲生父亲。”丁逸淡淡的说道。
  盈歌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我们在酒馆里第一次相遇,我便看得出来,他并非常人,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是青灵教的前任教主,而且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了,老弟,你到目前为止,究竟有几个爹?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爹是小渔村里的一名老渔夫,他叫老丁,也叫顾行空。”
  “到目前为止,有两个。”丁逸回头望着盈歌,“你呢,你有几个爹?”
  “一个也没有。”盈歌耸耸肩。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丁逸说道。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丁逸转过头去,懒得再理他。
  盈歌似乎反而来了精神,他一骨碌坐了起来,不管丁逸是不是愿意听,自顾自的认认真真的讲了起来,“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毫无征兆的突然就从一处荒野怪石之地的石缝里蹦出来了。刚蹦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只猴儿,一只不点儿的可怜小猴儿,而且非常不幸的是,我的身边还围着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狼,刚看到它们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欣喜的。因为我以为他们上天派给我的一头头乳娘。”
  “但当它们的舌头贪婪的舔在我稚嫩的小脸蛋时,我听到了它们喉头深处发出那种可怕的低吼声,看到了它们口中拉出的长长的带着浓浓腥味的口水。我就知道,它们不是我的乳娘,也不是来给我喂奶水吃的,而是要吃掉我的。于是我便缓缓的闭上了绝望的双眼,当此之时,一声晴天霹雳,我看到一个手执大黑棒的观世音菩萨及时赶到,她怒吼着挥舞着棒子,最终驱走了饿狼,救下了我。从此之后,我便一路畅通无助茁壮成长,最后终于成为一个才貌双全的江湖有为青年,也就是现在的我。”
  “你能不能认认真真的回答我,盈歌,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丁逸忍不住回头瞪了盈歌一眼。
  “你瞧,我好不容易认真一次,却又被你当成了不正经。”盈歌叹了口气。
  “你真的是东方世家的大公子么?”丁逸问道。
  “我觉得不是。”盈歌说道。
  “什么叫你觉得不是,究竟是还是不是?”丁逸问道。
  “我觉得不是。”盈歌又说道。
  “盈歌,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世总是闪烁其词呢?”丁逸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问道。虽然他知道盈歌并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世,可丁逸还是想问。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总是这么好奇呢?”盈歌打了个呵欠,重新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老弟,你该想想,到了南海镇之后,我们该上哪里去找那位墨滴子大叔?”
  片刻之后,盈歌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丁逸羡慕的看着盈歌,当他回过头看着前方无尽的荒野时,神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当丁逸第一眼见到这个南海小镇时,他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站在街头,丁逸可以看到脚下的那一块块并不规则的褐色石板拼接在在一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一直到街头的尽头。街头的尽头便是大海,这里的海水和小渔村一样的干净,无暇的蓝色中透出一股盈盈的墨绿。一幢幢低矮有序的瓦房鳞次栉比的立在路的两旁,瓦房是青色的,墙壁却是灰色的,看上去朴素整洁但却并不单调。瓦房门前那锈迹斑驳的雕花窗桕彰显着岁月的年轮和小镇的古老。街道两旁见不到叫卖生鲜的小摊贩,只有那些落网归来的老渔夫,悠然自得的坐在自家门口,挑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长满了青苔的幽深小巷之中,不时的传来一两声犬吠,但听起来便如同这小镇一般,幽静,古朴,不急不躁,一如小渔村那般,但看上去却比小渔村又多出一份精致来。如果能够正在数千尺的高空俯瞰,那想必是一副不拘绳墨的清远画卷。
  如果画眉在,她一定也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丁逸望着眼前的小镇,不禁又想起了画眉。
  可盈歌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太安静了,太清淡了,太佛系了。在盈歌看来,这里适合看破红尘打算出家的人,但显然是不适合他这种红尘滚滚的男人。
  盈歌苦着脸左右张望着,不停的叹息着。
  “你怎么了?”丁逸忍不住回头看着盈歌。
  “没什么。”盈歌叹了口气。
  “临水轩在哪里?”丁逸问道。
  “不知道。”盈歌摇摇头。
  “那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丁逸又问道。
  “不知道。”盈歌又摇了摇头。
  “那墨滴子呢?墨滴子究竟在什么地方?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丁逸看着盈歌。
  “对。”盈歌用力点了点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我千里迢迢的从东海一路赶到南海,你以为我们真的是来游山玩水的吗?”丁逸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老弟,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什么都知道呢?我只知道,那墨滴子大概也许可能在这南海之地,至于究竟具体在哪里,这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得到了,慢慢来嘛。”盈歌耸耸肩。
  丁逸瞪着盈歌,感觉自己的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别急,老弟,别急嘛。”看到丁逸又气又急的样子,盈歌反而笑了起来,“要不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没准墨滴子就是哪个正坐在门口喝酒的老头儿呢。”
  盈歌走到一个须发灰白精神矍铄的驼背老头儿面前,老头儿端起一杯酒正要喝,盈歌顺手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把空酒杯递回老头儿的手中,友好的拍拍老头儿的肩膀,微微笑了笑。
  “大爷,你知道这里有红馆么?”盈歌回头看了一眼丁逸,低声说道。
  “啥是红馆?”老头儿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空酒杯,一脸迷茫的看着盈歌。
  “就是玩女人的地方。”盈歌凑近老头儿,将声音压的更低,生怕丁逸听到。
  “除了自己的老伴,我不玩别的女人,不能那样的。”老头儿听明白以后,神情严肃,连连摇头,连连摆手。
  “不是你玩,是我玩。”盈歌低声说道。
  “你玩个屁。”大爷急了,瞪了盈歌一眼,大声说道,“年纪轻轻的不学好,玩什么女人,给我滚。”
  街头喝酒的老渔夫们被大爷的声音所吸引,纷纷扭头看着盈歌。
  于是盈歌只好灰头土脸的走了回来。
  “打听到什么了吗?”丁逸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好像没有。”盈歌摸了摸鼻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不过我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了。”
  “去哪里?”丁逸心中一动。
  “客栈。”盈歌指了指长街的尽头,那是一家简朴的小客栈,也是小镇唯一的客栈。
  “为什么?”丁逸有些不解的看着盈歌。
  盈歌指了指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因为天黑了,我们得睡觉。”
  半壁厅堂,一间屋,一张床。
  床上铺着一张草席,地上放着一间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箩筐,箩筐里是一些咸鱼干。
  客栈没有伙计,老板就是伙计。
  老板住在隔壁的那半壁厅堂。
  客栈里不提供膳食,因为老板很懒,懒得连自己都经常饿肚子。唯一能填饱肚子的,便是那箩筐里的硬的发干的咸鱼干。
  这还是老板今天心情好,将自己的晚餐分了一半给丁逸和盈歌。
  果然是一家简朴的小客栈。
  够小,够简朴。
  够狠。
  “怎么睡?”盈歌望着那张可怜的小床,拾了一块鱼干塞进嘴里,大力的嚼着。这鱼干虽然硬了点,味道倒也还不错。
  “你睡床,我睡地上。”丁逸说道。
  “你怎么行,现在已经快要入冬的季节,你这身子骨躺在这冰凉的地上,肯定吃不消。要不我们两个挤一挤?”盈歌指了指小床。
  “你想什么呢?”丁逸瞪了他一眼,将床上的草席铺在地上,躺了下来。
  盈歌嘻嘻一笑,又抓起一块鱼干塞进嘴里,顺势斜依在床榻上,懒懒的叹了口气,“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多开几间像样的客栈茶坊红楼酒馆呢?”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盈歌。”丁逸说道。
  “可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人生最有滋味么?尤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盈歌嘻嘻一笑说道。
  丁逸翻了个身,索性不再理盈歌。他从胸前的衣襟里摸出那一块晶莹的羽冠,捧在手心仔细端详着。这块水晶石所铸的羽冠已经在丁逸温暖结实的胸膛前躺了整整一路,可它此刻依旧一片冰凉,此刻透过手心,丁逸甚至依稀能感受到几分刺骨的寒意。
  韦云天就这样将这块珍贵的水晶羽冠交给了丁逸,并且告诉了丁逸其余四人的下落,而丁逸便也就这样顺利的上路了,并且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这南海镇。
  丁逸凝视着手心中的这块羽冠晶石,突然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可他一时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似乎进行的太顺利了些。
  韦云天为何会没有一丝犹豫的便将水晶渡鸦的下落告诉了自己,他会不会在骗自己呢?
  “老弟,你在想什么?”盈歌凑了过来。
  “没什么。”丁逸将手中的那块羽冠小心翼翼的塞进贴身衣襟之中,他闭上眼睛想要睡觉。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可明天的路赶往哪里呢?
  丁逸的心中焦灼不已。
  “老弟,你也睡不着,对吧?”盈歌轻轻的推了推丁逸,“你睡不着就对了,因为我也睡不着。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我们出去找酒喝吧。”
  “不去。”丁逸有些烦躁的皱皱眉头。
  盈歌只好躺回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唉声叹气,喃喃自语,““没有女人,忍了,没有佳肴,忍了,可现在连酒也没有,这真的没法忍。”
  丁逸突然觉得又有些不忍心,毕竟盈歌是为了帮自己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于是他坐了起来,“我们去找酒喝。”
  “我就知道,你不会眼巴巴看着我受苦的。”盈歌一跃下床,嘻嘻一笑大力拍了拍丁逸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