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情的江南
还没入城，弥漫在青瓦草荇之间那种温软润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是江南特有的小调，初见之下，婉转空灵，风情万种，但若细细品味，这种轻灵中却自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调造就了江南，可她却偏偏总是孕育着这万千愁绪。自古以来，她已埋葬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那千回百转的怜婉叹息与离恨别情，而如今，她看起来依旧那般的多愁善感，宛如一个卷帘而坐轻颦娥眉的美人，甚至依稀可见她眼角处挂着的那一滴泪痕。
“这就是江南，真正的江南。”丁逸扭头看着紫灵，低声说道。
紫灵望着拙朴而厚重的城门，她轻轻的向前走去，一直穿过了城门，走进了小城。
长长的古街，窄窄的街衢，高高的屋檐，红红的窗棂，幽幽的古巷，静静的小河，还有那瘦瘦的乌篷船，正咿呀一声划破水面，荡过了那座弯弯的小桥。精致典雅的临水小阁中，轻纱飞扬，一对年轻的男女此刻正偎依在一起，倾诉着说不完的情话。临街而立的一间间青屋外，细细的竹杆斜斜的从斑驳的墙头伸了出来，高高的挑起着一面面素雅的印花布。低垂的杨柳掩映着那一排排整齐的白墙黛瓦，随着一阵微风拂过，这水墨江南便似乎就这样一点点的氤氲在清幽温婉的梦幻之中去了。
这便是江南，她魂牵梦绕已久的江南，紫灵站在纤尘不染的街头，痴痴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她微笑着，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画眉捧着鸟笼，站在丁逸的身边，笼中的画眉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烟雨江南的温柔，开始不安分的扑动着翅膀，发出了啾啾的叫声。
“好美，真的好美。”紫灵喃喃而语。
“灵儿，你喜欢，我们便在这里住下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丁逸缓缓走到紫灵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叫我灵儿，我好开心，我喜欢你这样叫我。”紫灵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情。她看着丁逸，眼神开始变的有些迷离。“你可以抱着我么？我好冷。”
丁逸的心中宛如刀割一般，他张开结实的臂膀，紧紧的将紫灵拥入怀中。
一旁的画眉默然的将头迈向了一边。
“真好，我真希望你就一直抱着我，一直……”紫灵的声音越来越低，丁逸觉得紫灵的身子越来越沉，最终紫灵无力的蜷伏在丁逸的怀中。
“灵儿，你怎么样，灵儿。”丁逸一惊，轻呼道，他看到紫灵倒在自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灵儿，你不要死。”丁逸瞪大眼睛，突然间疯了一样用力摇晃着紫灵的双肩，“醒醒，你快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狂吼，他已手足无措。
画眉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探了探紫灵的脉息，低声道，“她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
画眉抬头望了望，前方是一见古朴的灰色小屋，门前牌匾写着四个清秀的大字：青云客栈。
“跟我来。”画眉快步朝着客栈走去，丁逸慌乱的抱着紫灵紧紧跟上，他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完全乱了方寸。
崇吾远远的立在一棵杨柳下，冷然看着丁逸抱着紫灵走进了客栈。
紫灵躺在床榻之上，她头顶的百汇、天冲、风池、下关、以及手臂两侧的尺泽、太渊、神门、内关几处大穴均已刺着银针。此时画眉正半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替紫灵行针。画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却全然不觉。
丁逸小心翼翼的俯在画眉的身旁，紧紧的盯着画眉的银针。此时画眉手中那小小的银针寄托了丁逸全部的希望，有一刻他甚至觉得，画眉的银针也许能彻底驱散紫灵体内的那道该死的天罡戾气。
紫灵的手指突然轻轻的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无神的望着丁逸。
丁逸心头大震，如释重负一般，喉头在剧烈的抖动着，他的嘴唇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丁逸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冲着紫灵微微一笑。
“不要离开我。”紫灵的声音很轻很轻，轻都几乎听不清，此时她极度虚弱。
“我不会走的，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丁逸低声说道。
画眉吃力的从地上站了起来，长时间的半跪在床榻前，她的双膝几乎已麻木。她擦擦头上的汗水，看了看丁逸，低头走出了小屋。
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流逝在这烟雨江南之中，天气渐渐变冷，年关渐渐将近。一排排的茶馆酒楼开始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花红对联。各色的年货摆满了街头两旁，小摊贩们洪亮有力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清冽甘甜的冰糖葫芦，软糯可口的杏仁酥糕，热气腾腾的糖炒粟子，瓜子仁，花生米，甜米酒，水煎包，说不出数不清的美味佳肴一字排开，飘着清香，冒着热气，令人目不暇接，也让那些过往的孩童垂涎三尺，久久驻足不肯离开。辛苦了一年的男男女女们，此时都换上了花红柳绿的新衣，三三两两的漫步街头，沉浸在这喜庆的年味之中。
丁逸静静的坐在紫灵的床榻前，望着沉睡中的紫灵。她的呼吸很微弱，她的眉头不时的微蹙着，曾经白璧无瑕的肌肤如今已黯淡无光，她的面孔变憔悴青白，她的瞳孔深陷其中，就连那一双纤长而无情的双手如今也已变得消瘦无力。
轩辕天罡那道摧心裂肺般的真气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体内最后的光明，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画眉的银针只能减轻她的痛苦，但却不可能救她的命。
丁逸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他只是这样寸步不离的陪着紫灵。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像度日如年，可每一天却又是短暂的，如白驹过隙。他期盼着时间能过的快一点，因为他不希望看到紫灵每日忍受痛苦的折磨。可他又是多么希望时间能走的慢一点，这样他可以多陪陪紫灵。
他明白，紫灵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
画眉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木盘上是两张大饼，一碟腌鱼干，一碗鲑鱼汤，菜虽简单但却精致，这是画眉亲手做的，她知道，这些都是丁逸喜欢吃的东西。
画眉托着木盘走到桌前，她看到早上放在桌子上的那一盘饭菜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动。
“你每天吃的东西还不如街头一只野狗的多，你是不是想饿死？”画眉放下托盘望着他。丁逸神情木然，闻若未闻。
“你是想死在她的面前，还是想陪着她一起死？”画眉瞪着他。
丁逸依旧木然的低着头，一动不动。
“你不吃是吧？好，”画眉咬着牙用力的点点头，将桌上的饭菜端起来统统从窗户扔了出去。楼下街头一个秃瓢胖头正搂着一个比他还要胖的青楼女子卿卿我我，画眉那淋漓不尽的汤汤水水夹杂着热腾腾的米饭，搂头盖脸的浇到了胖子的秃瓢上，烫的他惨叫连天浑身哆嗦破口大骂。
“既然你想做个饿死鬼，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别吃了，你不吃，我不吃，崇吾也不吃，她也别吃了。”画眉坐在桌前指了指床榻上的紫灵，“都饿死，统统饿死。”
丁逸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喂，你要去哪里啊？”画眉微微一愣，急忙站了起来，拦在丁逸的面前。
丁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怔怔的看着画眉，他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心智俱失的傻子。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丁逸哥哥，你别生气啊。你要想吃，我再给你去做。”画眉有些害怕的看着丁逸。
丁逸只是怔怔的看着画眉。
“丁逸哥哥，你别吓我啊。崇吾，你快来啊。”画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崇吾出现在门口，但他并没有进来，只是静静的看着丁逸。
良久，丁逸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画眉的肩膀。
“你要去哪里啊？”画眉的脸上全是担忧。
“替我照顾灵儿。”丁逸笑了笑，径直走了出去。
崇吾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丁逸走过自己的身边，然后离去。
“崇吾，你跟着他，快。”画眉说道。
崇吾一动不动。
“你快去啊。”画眉急了，用力推了崇吾一把。
“别担心，这个女人还没有死，他是不会死的。”崇吾淡淡的说道。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长街另一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们都在抓紧时间踩着年兽的尾巴提前庆贺着这即将到来的新春。
丁逸坐在小桥边，看着墨沉沉的小河。这里很安静，安静的宛如另外一个世界，丁逸甚至感到时光停止了流逝，而生命也已不再悸动，他觉得此刻自己仿佛已经死去。
丁逸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将他从另外那个死一般的世界里拉了回来。丁逸抬起头，看到一个落魄潦倒的中年人坐在不远处哭泣着，他身边放着两坛酒，他一边喝，一边哭，他的哭声里没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但却似乎带着一种无尽的思念与哀伤。
丁逸听着那中年人的哭泣声，一时间不禁潸然泪下。
中年人突然停住了哭泣，扭头瞪着丁逸，“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心爱的女人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丁逸遥望着长街尽头绚烂的灯火，轻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中年男人大声说道。
“我救不了她，这个世上也许没人有救得了她。”丁逸沉默良久缓缓说道。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陪着她一起死？”中年人冷笑一声，说道，“一个男人倘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他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丁逸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中年人说的不错，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的确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丁逸望着面前的小河，突然间有了一种想要跳进去的冲动，只要他跳进去，一切的伤痛便戛然而止，那么他便可以在黄泉路上安静的等待着紫灵的到来。
“可我自己何尝不是像他一样，不能拯救自己心爱的女人。青儿，青儿，我对不起你啊。”中年男人又开始哭泣，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这一次，他哭的撕心裂肺。
丁逸望着中年人，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男人居然和自己是同命相怜之人。
中年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托起酒坛猛灌了几大口酒，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为什么不去死呢？既然我也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我也应该去死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中年人突然扭头瞪着丁逸，“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丁逸微微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中年人便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河水看来很深，中年人跳进去之后溅起一个小小涟漪便很快没有了动静。
丁逸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河中。片刻功夫，他拖着中年人浮上了水面，顺着石阶吃力的爬上了岸。中年人脸色铁青，不时抽搐着，咳嗽着，喝水不停的从口中吐了出来。一阵风吹来，刺骨的寒气瞬间浸透了丁逸的五脏六腑，他哆嗦着抱起中年人身边的酒坛，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身子这才觉得暖和了起来。
中年人缓缓坐起来，一脸茫然的望着丁逸，“怎么又是你，我不是已经跳河自尽了么，怎么还是坐在这里？”
“是我救了你，你并没有死。”丁逸说道。
“我没死？”中年人一愣。
“是的，你没死。”丁逸说道。
“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要救我？”中年人狠狠的冲过来一头撞在丁逸的身上，丁逸一时间措不及防被撞了个龟趴。
中年人站起来顺着小河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继续悲伤的哭泣着。
丁逸远远的跟在身后，他是担心中年人再次跳河。虽然丁逸并不知道在他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但他无疑是一个可怜的人，就像自己一样。他不想眼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可怜人跳河而死。
中年人突然停下身，回头瞪着丁逸，“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丁逸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怕我再跳河自尽？”中年人看着他。
“是。”丁逸说道。
“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河？”中年男人恶狠狠的冲着丁逸说了一句，“滚。”说完之后，他突然转身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古怪的人。
丁逸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禁摇头苦笑了一声，他刚要转身离开，却感觉到附近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历经圣汐岛魔谷非人的折磨之后，丁逸此时的耳聪敏力已非昔日可比。他皱了皱眉眉头，冷冷的说了一句，“什么人，出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的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画眉，怎么是你？”丁逸一愣，迎了上去。
“我……我是怕你……”画眉望了望黑沉沉的小河，低下头，嗫嚅着。
丁逸明白过来，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暖意。
他走过去，伸出手臂轻轻的搂住画眉，微微一笑，“傻丫头，我怎么会舍得扔下你，干出那种蠢事呢？走，我们回客栈去。”
听得丁逸这么一说，画眉似乎如释重负，但随即她脸色一肃说道，“回去之后，那你得乖乖吃东西。”
“好，我听你的。”丁逸点点头。
“一言为定，可不许反悔。”画眉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一言为定。”丁逸说道。
“你想吃什么？我回去就给你做。”画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丁逸笑了笑，心中不禁一酸。他突然间好恨自己，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一再的伤害着画眉那颗无辜而单纯的心。
“你想吃清蒸鲫鱼么？我下午从集市上买了两条，我回去做给你吃好不好，鱼肉给你吃，鱼汤给紫灵姐姐喝，她现在还能虚弱，喝点鱼汤刚好可以养养气血。”画眉拉着丁逸的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着，她的声音渐渐低去，两人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