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规矩未必全是对的

  武当山的夜很静,静的就像是山上无人一样。紫霄宫侧屋便是给山下人用来借宿的地方,只是屋子很少,只有两间。宋君平和红莲在一间屋子自然不用说,倒是裴长卿和沈如是两人比较犹豫纠结。迟疑许久,裴长卿最后还是决定,他就在这山上,随便找棵树靠一靠也就足够了。沈如是倒是觉得即便两人住在同一间屋子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毕竟从两人相识以来,似乎就一直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但是裴长卿的执着还是让沈如是没了办法。
  裴长卿离开了紫霄宫,就在这天柱峰上散着步。已经过了子时了,但是裴长卿却没有丝毫的困意。
  山间的夜风有些凉,如今已然是四月,晚上却依旧能够感受到丝丝凉意。更何况是在这武当山上,走在山间,脑内格外清醒。裴长卿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不仅如此,参悟了这二百一十字的天枢和天璇玄妙的他,真气充斥全身每一道经脉。且不单是对这天枢签和天璇签大魏金篆有了新的参悟,黎山七十二门拳掌,三十六路剑招,十八式身法轻功,九类内功心法。现在他都有了新的见解理解。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天柱峰的一侧山崖处。光是想的出神,险些掉下山崖去。这里倒是不如小莲峰那般开阔,但也是个静谧惬意之地。四周只有一些松柏山石,此外再无其他。裴长卿随意坐下,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这武当山的样貌。
  李归真说过,当年六大派逼退独孤傲之后,当时龙虎山的掌教张盛陵张天师万里掷签,那天权签就落在了武当山。但是七十年过去了,依旧没有人去找那天权签到底去了哪里。如今张盛陵已然仙逝,便是更没人知道了那天权签的下落。
  裴长卿不由轻叹一声,难得的心情有些郁闷。他躺了下去,哪怕这山间的夜风有些凉意,对他来说却早已习惯了。曾几何时,他还常常与黎山上的鸟兽为伍,时而窝眠于黎山之上。躺下的他能够清晰的看到夜空中的繁星,他怔望出神,不时嘴里念叨着二十八星宿的名字。这都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并没有让他去记住,但是觉得这些似乎很有意思的他偏偏把这些记得很是牢固。
  望着夜空静静发呆,视野里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裴长卿慌忙起身拿剑飞身翻过那人影,转身正要拔剑,却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人影的真容。
  “张仙人?”裴长卿看着眉目浅笑的张三道好奇道:“您怎么在这?”
  张三道手里拿着一件衣物,看着裴长卿笑道:“仙人就算了,听着别扭。我和令尊也是旧识,又比令尊年长一些,不妨就叫我一声大伯吧。”
  武当掌教张三道和他的父亲剑圣裴旻居然是旧识,这倒是让裴长卿没有想到。裴长卿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叫了一声“张伯伯”。张三道听了笑意更浓,甚至多了几分欣慰在其中。
  将手里的衣裳展开,亲手给裴长卿披上,“四月山下是暖和了不少,山上还是冷些的。特别入了夜的晚风,更是刺骨袭人。你重伤将愈,受寒可不好。”
  裴长卿愣住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多谢张伯伯,劳您费心了。”
  张三道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夜晚武当山的层层山峦,裴长卿也不打扰,毕竟他也只是到这里随意散散心的。
  “长卿,黎山剑法,学了多少了?”
  张三道突然出声让裴长卿身子一绷。
  “长卿”,从小到大这个名字也就只有他的父亲和剑十三会这么叫他。如今却从张三道的嘴里再次听到,感觉莫名有些奇怪和微妙。
  但话还是要应的,裴长卿尽量让自己放松些,正视着张三道说道:“黎山七十二拳掌,三十六剑法,十八身法轻功,九大内功心法,我已经全部学完了。”
  学完,而并非学会。因为裴长卿始终认为自己无论是从剑法拳掌还是心法内功,和自己的父亲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他也只敢说自己学过了,学完了。却不会说自己已经学会了。
  张三道点了点头,自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裴长卿的用词,“不错,记下了总归是好的。现在不会的,以后琢磨着琢磨着,也就会了。黎山铸剑山庄一脉不当绝脉。”
  沉默片刻,张三道转身看向裴长卿,“除了黄庭经,可还有修习其他心法?”
  裴长卿立即回答道:“不曾修习。自晚辈接触武学开始,家父只传晚辈黄庭经内功心法,其他功法也只是言传,不准晚辈修习。”
  张三道又是点头,转身看向裴长卿道:“如此看来,裴居士早已未雨绸缪。”
  张三道席地而坐,又拍了拍自己身旁,“长卿,若信得过我,不妨和我说说看,你父亲还教了你什么。”
  裴长卿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张三道的身边。
  自从他离开入云林,裴长卿就始终对外界保持着警惕。哪怕是当初被沈如是所救时,他醒来后在自己确定沈如是救了自己之前,心里是经历过一番斗争的。再比如他和沈如是到了山鼐客栈,从客栈本身,再到客栈里的人,他都从未放松过警惕之心。
  但是到了武当山却不同。
  从一脚迈进那“治世玄岳”的石牌坊之后,无论是陈清玄还是那小莲峰的师叔祖,亦或者是他掌教张三道还有其他武当弟子。都让他生不起提防之心。
  很奇怪,但裴长卿却很希望以后的路上所遇到的人都能够给他这样的感觉。裴长卿坐下,揜日剑就放在了两腿上,想了想才开口,“晚辈四岁时便开始随父亲学习黎山拳掌,五年拳掌之后父亲才允许我碰剑,从第一次握剑,父亲并没有急着传我剑法,反倒是先传我内功心法。父亲至始至终都认为,修心,胜于修身。我修了多少年的黄庭经,就练了多少年的剑,算一算,也快有十年了。”
  张三道点点头道:“不错,五年拳掌立本筑基,锻你体魄,这正是你父亲为了你以后练剑从而给你打下了基础。九岁开始习剑,下月十六,你也就整整十九了,这剑你也握了十年了。常言道,十年磨一剑。长卿,这十年你可有何想法感悟?”
  裴长卿无奈摇摇头,唯有苦笑,“晚辈资质愚钝,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模仿父亲。本以为已经模仿的像模像样了,可是在那最后,在父亲他以那样的身体强入剑仙境界,黎山大雨和剑雨同落的那天。我才明白我和父亲的差距。我也终于明白了父亲这剑圣之名,为何能稳稳的坐了八十年。”
  看着裴长卿灵光的双眼,张三道满意的笑着,手指敲着自己的膝盖说道:“一生剑圣,一念剑仙。裴居士,倒是比我先一步跨过了那道门槛。长卿,继续说说看,你父亲还教了你什么。”
  裴长卿思虑片刻,点头道:“有的,虽然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是父亲也教给了我不少。书上有的知识,书上没有的道理。父亲说过,修身修心,修身的空有一身功夫那只能称得上是武夫。修身修心,不仅要习武,更要明白自己的力量该用在什么地方,不该用在什么地方。力量用对了,姑且还能算得上是武夫,而用不对的,仅仅是个莽夫。”
  张三道频频点头,他似乎很是认同他父亲裴旻的想法和道理,“道理都是对的,而难就难在,这力量该用在什么地方才称得上是正确的。”
  裴长卿回应道:“晚辈也想过很久,后来我觉得,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破坏了这个规矩就是不对。就像入云林有入云林的规矩,大夏有朝廷的规矩。早些年山庄还有些门徒的时候,有些兄弟姐妹犯了错,父亲就要责罚他们。后来父亲也不收徒了,山庄的那些弟子到了一定的年份就要离开山庄。那时不知道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现在,或许明白些了。”
  说着自己的理解,这也只是裴长卿不久前才想到的道理。但是张三道却在这个时候摇了摇头,“对,也不对。想法是没错的,但有的时候,规矩未必就是对的。当年六合国战,若是站在了大夏这一方,就认为大夏的铁骑就是规矩。铁骑踏到哪里,哪里就是大夏的规矩。
  可若是站在其他六国的角度来看,又是个不同的结论。别人带着别人的规矩到了自己的土地上却不守这片土地的规矩,这种情况下,谁是对?谁是错?对大夏来说,扩土开疆,一统其他六国,这确实是对的。
  但对于其他六国来说,掀起战火,六年国战民不聊生。死了多少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大夏对于他们来说,又是错的。这其中对错,谁又说得清?这种时候,若是按你的“规矩”二字来说,谁是守规矩的,谁是坏规矩的?”
  裴长卿被一连问的语塞陷入了沉默,他想要回答,想要像他父亲那样,每一次都能够回答出让他信服的答案。他沉思着一言不发,张三道看他如此愁苦的样子又说道:“也不必现在就想出来答案。说给别人的叫知识,自己悟到的才是道理。该明白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张三道站起身,裴长卿也跟着站了起来。张三道上下打量了一番裴长卿,微笑颔首,不言不语转身离去。独留裴长卿再次坐于山崖,面朝东方,一直思考到了远方重重叠叠山峦间,迸射出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