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牦牛人家

  推开柳叶家的荆扉,但见木榻上一条钵咤,折叠得整整齐齐,斜放在榻上的一角,静默,矜持,清邈
  柳叶不辞而别,悄然离去,甚至没有只言片语,一丝痕迹
  今天是立秋了罢,秋风中传来淡淡的兰花味道,曾经那么熟悉的气息,还没有离他而去
  其实,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柳叶就是这样,一个永远唯我独尊的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在他的念想,这个世上没有人配得上柳叶
  所以,毋宁说,这也是他的选择
  东方抱了羊毛毡毯,出屋掩上玄扉,回到隔壁自己的小屋,慢慢脱下藏家橐驼靴子,榻间盘腿坐下,又小心把毛毯覆在两膝上,手结摩尼师本防印,划入辟谷的利刃
  过去种种纷至沓来,流水落花何须归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东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化念空流,渐开玉璧枢纽,无量谱系,炼修一口竑级绵歙
  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待到午后时分,东方也出门来到湖边漫步,雪山,遥相对峙
  在峻极的图景中,似乎看到了一张新的面孔
  天幕之光,云端泻落
  东方感到一瓴塔内正在长出两隵蝴蝶的翅膀,张开,扇动,逆风飞飏
  他再也没有踏进柳叶的芳扉,可是,他还是嗅到了柳叶的气息,也许,柳叶并没有离开
  也许,她用自己的方式驻足于斯
  削竹为剑,随兴挥洒,不问来处与归途,心君泰然,四部从令
  之前的天山剑法,更生新意,随心所至,别有洞天
  东方在仙湖之畔潜心绝学,不知不觉,又呆了旬月,直到神功大戡,拱手行藏,这才偃偃然弋袖下山
  还在半山之中,就闻山下传来木鱼经念之声,戚姹姹戚姹
  冲破桎梏,犹如水中鱼儿撕破鱼网
  犹如火苗不再返回燃烧过的地方
  有如犀牛角,独自在森林游荡
  这是白衣主教喀巴幸饶幂沃的召唤,东方加快脚步,来到银杏寺的墙垣之外
  又闻木鱼兮察察兮察,东方推开柴门,但见幸饶幂沃坐在宝殿台阶一侧,须发皆皓,神光内敛,正是独坐大雄峯之慨,不禁令人肃然起敬,景慕有加,上前俯首拜倒,瑟瑟欷歔
  施主请坐下说话
  东方上阶在殿门外右首的一维蒲垫就坐
  一老一小,闲庭并坐山门左右,有如护法金刚,不怒自威
  将何往
  莫知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
  请上师开示
  在蕃市的小院,你看到了什么
  嵶斯的唐卡芳容
  如何
  貌若好女,守身如玉
  确是惟妙惟肖,你可知这唐卡出自何人之手
  东方仰天冥想,喃喃自语
  但说无妨
  竟难道乃是天山隩簪真人的手笔
  不愧天山嫡传,你还没有练成折梅手罢
  晚生愚钝,请喀巴指教
  嘿嘿,这天山折梅手,在隩簪的手里,就已然残缺,不过
  竟难道隩簪师祖也未修得麽
  如若隩簪师叔贯通此典,当不致溘然仙逝矣
  可是,我师父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那是你师父的慈悲
  东方蓦地长身拜倒,欷歔不已
  小白不必多礼,也是让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了
  东方危坐
  隩簪真人与吾师父嵶斯平辈相交,斯郎仁波切是嵶斯教主的秘传弟子,我是斯郎仁波切的师弟,如此说来,确是长你一辈,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神教分崩离析,没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这其中的原委
  请师叔指教,东方福至心灵,换了称呼
  只是源于当年隩簪真人带来教主嵶斯的口谕
  垂首礼拜
  毋立教主,蛰伏鸐志
  这个鸐,乃是神教信使的弥符信物,青鸐符版,东方点头称是
  我等自是惟教主之命是从,斯郎师兄和我上前拜见隩簪师叔,共商神教后计,隩簪师叔说是待他慢慢寻访转世神童,斯郎师兄点头称善,那隩簪师叔还过来与我问候,说起这小小一座白教银杏寺,关系太昊大陆的未来气数之消长,务必笃定心志,克成上界蒴果,吾家从此扎根此地,一意冥修,不复游于雪山方圆百里之外矣
  东方深深叹服礼拜
  哪知不久就闻隩簪真人溘然仙逝,实在是天道不仁,遽降噩耗
  东方仰天冥思,漠然无语
  你想说什么
  吾家祖师正值英年,湮通长生涤术,怎地遽尔大渐
  辛饶幂沃默然,少时,幽幽言道,小白说得极是,为此我曾亲上天山蜗牛庵,见到了程道训仙姑,说是当时天山大师兄景陀正在赶往本山的途中,一切均由道训打理,又传了真人口谕,说是天命无常,毋庸多虞
  妙风三使是师叔的弟子罢,东方忽然咨问
  幸饶幂沃微微点头,续道,本是多事之秋,我堂堂仙家又岂怕云谲劫数,波诡多难,所以我在西域各大名城行脚,又命三个徒儿秘密寻访线索,希望得闻真人猝逝的真相
  想是有所解乎
  当时西域各城之中,可能对真人有所忌惮的不过数家而已,乃是吐火逻城的白梟,碎叶城的乔干那烈,骷髅会的宗条,以及焉耆山的许冲,不过线索到此断绝,竟是全无头绪
  东方两眼蓦发精光,突然说,这许冲也是神教中人罢
  他是嵶斯的嫡传弟子,不过此人甚是清高,独来独往,也不与神教中人联络
  也不知他是来自哪里的郡望,东方穷追不舍的,其实就是那天在蕃市以一镒金条买銆刀的人
  似乎是闽越的栖凤隵,那是畲族人的聚落大本所,相传教主嵶斯在闽越寻访茶品仙种时,一日偶遇此子,见他骨骼清奇,孑然不群,也是暗暗称奇,又见他独对自己执礼恭谨,常来随侍左右,躬服其劳,采摘茶种之际,竟是颇有见地,也就从其所愿,将他携回葱岭赤霞庄园,传道之余,也种植茶叶和葡萄冰种
  畲族乃是百越一家,东方本是青州东夷越人,自是知之甚捻,言道,他的修为很高罢
  他久已未履中原,行藏不露,实已深不可测
  听闻他擅长南粤畲箫,一曲空山槿汐曲,竟可以慑人魂魄,夺人心志
  幸饶幂沃嵬嵬点头,说一声,一路保重
  东方投地拜别,幽幽道,师叔保重
  起身来到山门之外,复深深长揖,这才戚戚然下了缓陂,望锐豽小村而来,耳畔传来木鱼流水声,碁察碁察察碁察察碁察,来自诸神加持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