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槊

  赵东阳有个习惯,跟张寻学的,就是每次作战之前,都要扯着嗓子,跟手下将士们讲上几句。?随?梦?.lā他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说得怎么样,反正说了就比不说强,弟兄们多少都会受到一些鼓舞,增强几分胆气。
  然而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讲。
  因为根本不用讲。一个士兵用力紧了紧自己鼓鼓囊囊的腰包,嘀咕了一句:“今天谁敢抢俺,俺就跟谁拼命!”
  一千六百个天宋军,恐怕全都是同样的想法。都说生命无价,但有些时候,为了那些有价的黄白之物,很多人会选择将生死置之度外。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河东军的铁骑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就将“车城”团团围定。在车城里摆成密集阵型的天宋军就好像飘在洪水中的一团蚂蚁,仿佛随时会被怒涛掀翻。
  河东军发起攻击前,先是一阵战鼓,接着又一阵战鼓。
  “准备迎击!”赵东阳高喊道。他知道,第三通鼓响,就是敌人发起冲锋的时候了。第一波攻击一定要顶住!
  第三通鼓响了。敌人却没有发起冲锋。
  反而,向后退却了。
  赵东阳,整个天宋军,都有些莫名其妙。对方在搞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河东军摆出这么大的阵势,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们一吓?这也太滑稽了吧?
  没等赵东阳寻思过味儿来,第四通又鼓响了。
  仔细辨别了一下战鼓的方向,赵东阳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后两通鼓,竟不是河东军敲的!
  鼓声渐渐逼近,西南方向,赫然出现了一支军队。看规模,至少有三千人。
  真是万幸!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打乱了河东军的步点。迫使他们暂停进攻,进入警戒状态。
  天宋军却不敢松懈,全都注视着西南方。由于距离尚远,暂时还看不清对方的旗号。
  “是友军吗?”小将刘知俊有些兴奋。
  郭言却浇了一盆冷水:“别忘了,河东军也曾是友军。他们却要打劫我们。”
  “看装束,不像是沙陀人。”参军王析说道:“会不会是汴军?难道是朱珍?”
  王析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在中牟附近,最有可能出现的友军,就是朱珍了。
  朱珍被朱温派去与李克用会师,可能参与了王满渡之战,这个时候也许尚未返回开封。
  “如果是朱珍的话,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裴继祖语气复杂的说道。赵东阳素与朱珍不睦,这个时候如果碰上朱珍,真不好说对方到底是会拔刀相助,还是会趁火打劫。
  “莫非这就是主角光环?”赵东阳忽然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但他的表情,却给了大家希望。赵东阳在笑。
  “那是忠义军的旗号。”赵东阳的语气仿佛在说,咱们的救星来了。
  “真的吗?”裴继祖努力从马上站了起来,抻着脖子远望,“如果是忠义军的话,咱们就得救了。他们绝不会趁火打劫的。”
  “那也未见得就会拔刀相助吧?他们敢得罪沙陀人?”一向谨慎的郭言并没有很乐观。
  “放心。他敢的。”王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随着忠义军越来越近,她已经能够看清对方的旗号了。她不顾仍在四周虎视眈眈的河东军,竟然催马上前,想要冲出车城。
  赵东阳一马当先,拦住了王析。
  王析诧异的望着赵东阳的脸,赵东阳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王析倔强的甩开赵东阳,却没有继续向前。
  “王渑!是王渑!是王洛欢!”裴继祖忽然兴奋的高声喊道,向来老成持重的他,这一刻竟有些失态。
  裴继祖没有看错,这支忽然出现的忠义军,就是王渑麾下的青龙军。自从中牟会师之后,青龙军就一直配合沙陀军作战,从太康打到西华,又从西华追到王满渡。参与了对大齐政权的最后清剿。
  王满渡战后,见大局已定,王渑决定暂时回师许州休整。路过中牟时,恰好碰上了康君立的河东军正在进行大规模调动,王渑以为遇到了黄巢余部,遂决定上前助阵,却不成想,康君立包围的竟是一支唐军。
  王渑透过旗帜,辨认出被围的是一支汴军。虽然他对宣武军没有什么好感,但坐视河东军倚强凌弱,劫掠友军,也不是他的性格。因此,当确认河东军的确要动手之后,他命手下擂起了战鼓。并迅速向战场的中心移动。
  当王渑看见一个银盔红马,白面无须,浓眉大眼的汴将单枪匹马从车城中出来时,彻底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曾经的长官——赵东阳。
  “赵将军!”王渑大喊一声,纵马冲了过去。如果二人不是都在马上,王渑很可能上去给赵东阳一个拥抱。
  “洛欢。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两人自从无名土山一别,两年多未再见面。王渑虽然听说赵东阳还活着,却一直不太确信。因为当时的尸山血海是他所亲历,他总有些难以相信赵东阳能在那样的境况下活下来。直到今天两人重逢。
  “赵将军,你怎么会在这?你现在还在朱温的手下吗?”王渑仿佛有一肚子的疑问。
  赵东阳指了指还在远处列阵的河东军道:“群狼环伺,不是叙话的时候。洛欢,咱们先联手解决了他们再说。”
  “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与您并肩战斗!”
  在赵、王二人的指挥下,天宋军与青龙军合二为一,组成了一个严密的军阵。由弓手在前,弩手在后,骑兵压住两翼,缓缓向河东军逼去。
  就在两军相距不足五百步时,河东军忽然鸣金收兵,撤向了北方。联军并未追赶。
  “裴仁和耶律苏察他们还好吗?”简单叙过一些话后,赵东阳问起了两个当初的手下。
  “裴仁那怂货现在统领右虞侯军,装备比我们青龙军还好呢。契丹胡做他的副将,两人还在一起。”王渑对当初裴仁的表现,似乎依然没有释怀。
  赵东阳又问:“褚良,你有他的消息吗?”
  “当然啊!他统领左虞侯军,也风光着呢。对了,听说他当初是跟你不辞而别?而且,你俩还在阵前打过一架?”王渑很想证实一下这个在忠义军中广为流传的传闻。
  赵东阳这才知道褚良的安危。很久以来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笑着点了点头,用半真半假的语气说道:“我差点阵斩了他。”
  王渑听了,哈哈大笑。“赵将军,那您当初为什么……”王渑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赵东阳抬头看见,王渑死死盯着他身后的一个人在看。是王析。女扮男装的王析。
  王渑怎么看,怎么觉得赵东阳身后的那个参军长得像他的姐姐,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过,他不敢上前相认。因为长葛幸存的百姓亲口向他证实,他的姐姐已经被巢军掠走了。
  这也是王渑极力争取要来前线的原因。他不惜以退出忠义军相威胁,硬是逼张寻用他换了原本在前线的郭琪。他决心要杀进黄巢的行宫,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辨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找到姐姐。
  后来黄巢主动撤离陈州,王渑又开始尾随追击,这一路,他不知解救了多少陷身于巢军的女人,却没有一点关于姐姐的消息。
  王满渡一战,黄巢的后宫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女人,王渑几乎看了一个遍。
  就在王渑已经开始绝望时,他看到了一个长得非常非常像他姐姐的“男人”,正站在赵东阳的身后,似乎有晶莹的泪珠在眼圈里打转。
  王渑看一眼王析,又看一眼赵东阳,仿佛在问,究竟是不是?
  赵东阳朝他点了点头。
  王渑瞬间泪崩了。
  “阿姊!”
  这一声“阿姊”,终于让王析忍不住了。眼泪开始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王渑不顾三千将士的注视,一头扎进了姐姐的怀抱。姐弟二人相拥而泣。这一刻,青龙军的将士们才想起,他们的将军只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这一刻,天宋军的将士们才知道,他们那足智多谋的王参军,竟然是女儿身。
  重逢固然欣喜,相聚却总是短暂。天宋军马上要回开封,青龙军也要回许州休整。他们不可能在中牟久留。
  王析拒绝了与王渑一起回邓州的请求。
  “王参军不会走!”“王参军要留下!”“王参军答应留下了!”天宋军中,人们纷纷在私下里传递着类似的话,每个人都很欣喜。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而在青龙军中,每个有意无意经过王渑身边的人,都会轻轻的拍一下肩膀,或者递上一个安慰的眼神,以宽慰即将与姐姐再次分别的少年。
  临别前,王渑没有见到王析,只有赵东阳、裴继祖等人前来送行。
  赵东阳说道:“洛欢,你也见到了,这一趟我军收获不小。你救了我们,理应得到应得的一份。你想要什么,要多少,尽管说,哥哥绝对不会吝啬。”
  王渑想了想,说道:“金银财宝,我不要。哥哥,你我都是骑兵出身,骑兵最迷什么,我不说您也知道,嘿嘿,我想要一杆马槊。”
  赵东阳听了,心里一颤,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王渑从来没有问起,却已经注意到了天宋军大量装备的马槊,而且,还想要一杆拿回去。
  “这……”赵东阳想顾左右而言他,却忽然看见了藏身在远处树丛中的王析。她想为弟弟送行,却又不忍出来相见。
  “好!”赵东阳解下了自己的马槊,扔给了王渑。“拿去吧!洛欢,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